“抱歉,失礼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用手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随后便陷入了沉默。雨秋平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得把目光错开不看明智光秀,而是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天色已经晚了,远处山下的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夜色里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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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光秀凝视着幻想中雨秋平的双眸,那乌黑的眼眸里映射着京都的点点灯火,让那眉眼更加动人。
是啊,他真正热爱的根本不是这京都,而是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因为他知道,这每一家灯火下都住着一家幸福的百姓,而这千千万万份灯火就是他奋斗终生的全部意义。
那我现在又在干什么呢?为了一时的冲动和愤怒毁掉他毕生追求的意义吗?
“殿下,北边有信号!”策马护卫在明智光秀身侧的斋藤利三眼
尖地发现了京都西北燃起的狼烟,“我们的后队赶到了,赶紧让他们掩护我们撤退吧!”
“不必了,让他们立刻去救火,保护百姓,之后就各自逃走或者投降织田家吧。”
明智光秀下达了令下属们愕然的命令。
“那…”危急关头,斋藤利三也顾不得追问明智光秀为何要给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指示——毕竟这样的指示在这几天里已经够多了,他现在只关心明智光秀的安危,“那您怎么办?”
“送我去琵琶湖,我要在湖中的一处小岛上自尽。”明智光秀平静地轻声吩咐道,“辛苦你们了,请替我争取一点让我从容离开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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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琵琶湖的一叶扁舟上,明智光秀正操()弄着她不大熟练的桨。身后远处的岸边芦苇丛里,依稀可以听到部下们殊死搏斗的声音。多亏了清晨的浓雾,让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也让明智光秀的踪迹可以晚一点被发现。
命运终于最后地眷顾了这个一生悲剧的女人一次,让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座岛,那座雨秋平和“她”初次相识的不知名小岛。踏上岛屿,一路走到当时她和雨秋平漂上岸的地方,当年雨秋平生火留下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雨秋平在与浅井家作战时落入琵琶湖里,漂流到这座岛上。也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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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前,元龟元年(1570)4月5日,琵琶湖的小岛上。
“这样嘛…”雨秋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来由地蹦出了一句话:“你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不会很辛苦吗?”
然而,他随口问处的一句话,却让明智光秀一下子沉默了。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跃动着的火光让雨秋平看到了明智光秀眼角骤然涌出的泪花。
雨秋平叹了口气,他无意识的一句话,可能戳到了她的痛楚吧。
还没等雨秋平反应过来,身侧的女子突然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呜咽起来。哭声越来越急促,逐渐变成抽泣,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一个花季少女,为了家族的存亡,不得不舍弃美丽的裙子,穿上厚重的具足,把花骨朵一般的身材用僵硬的裹胸布死死缠住。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再不能有少女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严肃。
这是多年来,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女人的本性掩饰在一个儒雅武士的面具后。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换上女装,用无奈的眼神端详铜镜里自己倾世的容颜。
她的辛酸苦楚无人诉说,她不敢和嫂子和母亲说,害怕再给悲伤的她们增添负担;不敢跟自己的侍女侍卫说,害怕他们走漏风声;不敢和朋友说,因为他们注定无法理解,还会引起非议。压抑、孤独快把这个女子摧垮,可是她却不得不顽强地一个人全部抗住。在他人面前,她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明智光秀。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痛哭,把十几年来的辛酸苦楚全部哭出来。在一个无意间撞破了自己身份的人面前,在一个他当做挚友的人面前,在一个死活不肯放弃同伴,为了救她几乎赌上性命的好人面前。
在一个她曾经有些悸动的男人面前。
展露她作为女子,脆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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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光秀系紧了身上的具足,缓缓地走向了湖水,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救我,如果那一天我直接就淹死在湖水里,是不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
她越走越远,湖水也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
“这段感情从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没有结果,不过是痴情女子的单相思罢了。”
湖水没过腰间,拨动着那及腰的乌黑长发。
“从这里开始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
水流推得明智光秀有些走不稳了,可她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走去,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漫至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要是没有爱上你该多好?”
水没过樱唇,已然说不出话来。
真是段悲哀的人生呢。身为一个女子,为了家族却背负着男子的重担,艰难走过一生。可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却又变回了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另一个男人,将此前的一切尽数舍去了。这究竟是乱世的错,还是女人的错?
可是如果没有爱上你,这辈子又该是多么悲哀?没有你的日子,我连仅仅是想一想都会不寒而栗啊。这样的世界,又叫我如何待下去?
全身浸入水中,明智光秀没有任何抗拒地溺水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心里涌起一个有些调皮的奢求。
至少在地府,我可以比你那位今川公主,更早地来到你身边。
如果一开始就是我来得更早,所有的故事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