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土地指着鱼精,声音有点儿打颤。
“我——我觉得他是人!”
他的心已经被如今面临的恐怖占据了, 不顾一切道:“他一定是人!”
鱼精的牙齿被咬的咯吱作响。寇冬听到他不可思议地从口中蹦出一个字, “你……”
他猛然撑了一把扶手。
雕像缓缓地转过身子, 将手伸向他。庙里头的烛火勉强将这一小片地方映亮,鱼精处在这光下, 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站在了新土地的对面。
“他一定是人,”新土地颠三倒四地说,“他说过的……他肯定是……”
寇冬眉头蹙了蹙。
这样的语气,让人实在无法喜欢。
新土地颤着手,终于去摘鱼精的面具,将傩面移开后,后面是一张惨白的男人脸, 没有半点血色。全场的人静静等待, 等了几分钟也无事发生——反而是被掀开面具的人瘫在了地上, 瞳孔紧缩。
猜对了。
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了这三个字, 继而重重向下一沉。
新土地却是猛地一喜, 将面具松了,高声道:“我说的!”
“你看吧?——他是人!”
“他就是个人!!”
他又惊又喜, 劫后余生的兴奋满的溢出来, 嚷嚷着要每一个人看。等他对上椅子上的那些傩面,他才察觉出不对——傩面们甚至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们也没有看他,只牢牢盯着地上瘫软的男人。
“……”
新土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缓慢地将目光下移,迟疑了几秒, 终于也看着地上的鱼精。
鱼精的手捂着脸,骤然发出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喊叫。
那一声喊叫中满含绝望,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新土地的身体也战栗起来,他把视线移开了,低声说:“你别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
男人已经心如死灰,不再说话。
当他的身份被验证的同时,他是人的事实也被暴露在了所有的鬼面前。
——今晚会遭遇什么?
他已经不想知晓了。
叶言之皱着眉,神色也严肃起来。
“一命换一命。”
寇冬没说话,却也有些不太舒服。
这样一来,人类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出鬼——倘若举报的是人类,基本上等同于在自相残杀。
这游戏远比他想象的要残忍的多。
神像的神情却像是愉悦的,他重新拿起了签筒,在手中摇晃。这一次掉落出来的签是一号。
一号龟精战战兢兢,指了第八位玩家,是新的钟馗。
他指认对方是鬼。
新的钟馗傩面被摘下了,里头赫然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那一张脸,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面容。
这是个鬼!
寇冬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瞧见神像朝着被发现的鬼走来,旋即,居然从神像的手掌中心燃起了火。
火焰外围泛着种明亮的浅蓝色,神像将这火向着鬼伸去,很快便点燃了他的头发。
“啊啊啊啊啊!”
鬼开始挣扎惊呼。他在地上拼命打着滚,想将自己身上的火势压下去。可无论他怎样翻滚,火势都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他从头到脚都被笼在了这股蓝色的火里,只能拼尽全力朝外伸出来一只焦黑的手。
“救我啊,”他呻-吟着,反反复复说,“救我——”
没有人动弹。大家都懂得非我族类的道理。
皮肉灼烧的气味在空中蔓延开,闻的人头皮发麻。
火中的身形一再缩小,最终化为一截被烧焦了的木炭,甚至分辨不出四肢五官。他倒在地上,被神像的脚用力一踩,瞬间塌为了一堆灰烬。
神像的身上也沾了鬼的灰。他沉默地扭转头,重新提起步伐,向着神庙走去。
这无疑是个结束的信号,然而仍然无人移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神庙门口,才陆陆续续有傩面起身。
鱼精还趴在地上,满眼恐惧,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怨毒地盯着新土地。他是个寻常的年轻男人,五官都并不出奇,但此刻眼睛里头却像是烧着火、淬了毒、绞了刀子,要将人拖进去碎尸万段。
新土地没敢看他,脚步匆匆,第一个走在前头。他宽大的白袍在空中翻卷,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真不是个人。”
寇冬听到二郎神小声说。
他将头扭过来,示意继续向下讲。
二郎神解释:“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们了。这个土地偷偷钻进了神庙被村民发现了,差点儿架上火堆烧了——还是那个人救了他。”
恐怕就是在逃跑的路上,为了使人安心,鱼精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本以为是人类之间互相帮助的恩情,哪知,不过一天过去,这句话便成为了他的送命符。
还什么恩?反倒是催命。
寇冬听完,眉头也皱起来了。他沉默几秒,道:“的确不对。”
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也绝不想害人。
二郎神还在盯着地上的人。她喃喃:“要是让我知道那家伙明天是什么身份……”
这句话里显然有未尽的意味,寇冬听出来了,扭头看了她一眼。
“也不能确定。”他说,“还是不要草率。”
这不同于旁的游戏,一步踏错就是死局。
“……”
二郎神沉默了会儿,说:“也对。”
“况且,”她轻声说,“也不一定就会死呢。”
“说不定还有生机。”
这一次,寇冬没有回答。事实上,两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不会再有什么生机了。
但凡有一点希望,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一晚,寇冬没有睡好,只躺在床上等着。等到午夜后,他猛地听见一声哀嚎响起,满含绝望。
他又紧紧闭上了眼。
叶言之趴在他的身侧,忽然伸出手来,盖住他的耳朵。
他如今身形小,手也小,两只手才能一同勉强盖住一只。
寇冬的身体又有些打哆嗦,说不出是因为敏-感,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侧躺着,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叶言之板着脸,不容拒绝道:“不要想了。”
寇冬实在是无法不去想。他闭着眼,喃喃道:“崽,我觉得有点奇怪……”
小人:“嗯?”
寇冬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措辞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本来以为,神像和鬼应该是同一方的。”
可眼下看来,并不是。
这里的神明是独自出脱在上的,他既不在乎人,也不在乎鬼,他只想从中得到乐趣——就像系统所说的,这对于他而言,就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他们全都处在这游戏场里,是场上不得不相互厮杀的棋子。
“崽——”
寇冬翻了个身。他声音压的很低,问,“你觉得,这上头——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神?”
npc和玩家,都不过是他取乐的棋子?
叶言之看了眼旁边的系统框。系统安安静静,并没有跳出来提醒的迹象。
他沉默几秒,终于回答:“不会。”
寇冬:“你回答的太确定了。”
叶言之仍然说:“不会。”
他解释:“它有倾向,也有目的。”
这一句话说出后,原本毫无动静的系统猛然弹出了对话框,鲜红的大字在他面前提醒他:
【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他无法再说出下面的话。
寇冬眼睛睁开了,茫然地望着他。即使被挡在了厚重的傩面下,叶言之仍然能想象他的神情——长睫微颤,睫毛下的浓黑瞳孔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神情。
他熟悉青年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哪怕如今挡住了,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而这个系统的倾向和目的——
叶言之的手抚摩着狰狞的傩面,摇摇头,终究是将话音咽回了腹中。
他没有告诉青年,这个游戏所有的目标,全都在于你。
——只在于你。
这个游戏场上,你才是至高无上的奖赏,是独一无二的神明。
游戏进入第三天,寇冬渐渐开始忍受不了傩面了。
他瞪着自己床上摆着的那张猪八戒傩面,额头突突跳,和自己崽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哀怨:“这要是现实,我都能被这东西捂出痘来。”
天天戴着,重都重死了。
况且,这个副本中人没了食欲,寇冬的乐趣瞬间消减了大半。
叶言之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安慰他,再忍忍,要不了多久就能结束——
事实上这话纯粹就是唬人的。
寇冬磨磨蹭蹭把面具往脸上戴,低声嘟囔:“还不如用洗澡那招……”
叶言之:“……”
寇冬正洗着脸,又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锣鼓吹打声。听这动静,又有新的人死了。
他把崽往自己肩头一放,正想踏出门,脚步却微微一滞。
叶言之也知道他为何停顿,就在这一阵锣鼓声外,他听到了新的动静。
同样是热热闹闹的锣鼓。
今天,下葬的有两个人。
寇冬喃喃道:“太巧了。”
的确,第一天死了一个人,便有一个人下葬;第二天死了两个人,下葬的便也是两个人。
那个鬼倒是例外。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只是寇冬如今还不知道。
他想了会儿,最终横下了心,拿定主意就往外走。这一回,寇冬连犹豫都没有,熟门熟路跟上了送葬队伍。
在小路上走到一半,后头忽然有人小声喊他,“喂,喂!”
寇冬扭过头,发现凑过来的是二郎神。他有点意外,因为方才喊他的是熟悉的女声,“你的面具没变?”
二郎神说没变,“应该是又随机回我头上了。”
她望了眼寇冬,由衷说:“我一猜你就又来跟踪了,你可真是胆子大。”
大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寇冬说:“既然你来了,正好,我有个计划。”
二郎神扭头望着他,狐疑,“什么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