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玩偶(十一)(2 / 2)

他呈现出一种近乎珍珠的透白色,唯有边缘处泛着一圈青灰——这独特的颜色多少彰显出了他与在场人截然不同的身份,教花匠扶着夹层的手险些一松,整个人差点从这高处摔下去。

这是个鬼。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目光不由得向下瞥去。剩余的两个玩家仍然聚拢在下面,女仆帮他扶着梯子,仰着脸满面忧心,小声地问:“怎么样?”

花匠说不出话来,只冲他们摆了摆手,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吓到这徘徊的幽魂。那一缕魂魄背对着他,单手执着蜡烛,专心致志,似乎正在漆黑一片的角落里藏什么。

阁楼的视野并不清晰,影影绰绰的白影在这暗色的底布上格外又显眼些。他弯着腰,宽松的袍子微微绷紧,露出稍稍凸起的两块肩呷骨的形状。

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风裹挟而过,鬼魂终于站起了身,自言自语地道:“好了……”

他擎着蜡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方才又重复道:“好了。”

花匠愈发不懂。眼看鬼魂一动不动,他咬紧了牙,试探着将上半身都撑进阁楼,想与鬼魂搭话。

“你——”

他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发觉那鬼魂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缓慢地将整张脸侧着朝向了他。那颈部以上的皮肤近乎全然透明,他甚至能透过那皮肉看见后头冷硬的墙壁。

花匠的话猛然卡在了喉咙里。他怔怔盯着那鬼魂转过来的脸,一个字也没法再吐出。

他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

他的心里骤然翻江倒海,掀起了一阵阵的狂风大浪。

这是少爷的脸!

这是少爷的脸!!

鬼魂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他。少年侧着头,倒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他在这里反复踱着步,一圈圈地打着转,反复地踟蹰犹豫。

旋即,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角落。

这只是一眼,可花匠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他终于再次迈动脚步,沉重地一步步向着花匠走来。

花匠猛然松开手,连忙向下爬,要为这个鬼魂移个位置。可还未真正走到出口处,少年就像是悄无声息掀起的一阵风,那即将触碰到他的白影转瞬就浅淡起来,像是骤然变淡的水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花匠怔愣了半天,这才终于慢腾腾又爬上去,鼓足勇气去翻方才少年徘徊的角落。那只灰色兔子紧跟着蹦了上来,于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同样盯着那一个角落。

那里杂七杂八,堆着些许旁的东西,下头是一口极深的大箱子。他的指尖触碰着那些早已陈旧的布料与布满油渍的灯,将它们一一放置于旁边的地上。

霉烂的气息铺面而来,带着轻微的腥味与湿意。花匠的手在面前抖了抖,终于将上面堆积的旧物都扒开。

“打开吧。”

女仆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打开——不管往哪里走,总比止步不前要好。”

花匠于是伸手打开了锁孔。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随即,这个深的足以装下一个人的箱子,就在两人的目光里,彻底地打开来——

花匠感觉到女仆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手指用力掐着他的手臂。

骷髅。

一具雪白的骷髅仰面躺在箱子里,空洞的眼大睁着,与他们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不知在这里面躺了多久,周身的皮肉都已经一丝不剩,光洁的甚至让人有些想要作呕。他躺在箱子的土里,手却紧紧形成抓着什么的姿势——但事实上,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人?”

女仆轻声问。

“还是npc?”

他们无从判断。花匠的手向下伸去,将半截手掌都插-入土里,想要摸索他的身上还是否有别的线索。粗粗摸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不禁有些泄气,欲要直起身,那只灰兔子却一头蹦了上来,两只脚开始疯狂地刨那些土。

花匠不由得一怔。

他看了眼那只皮毛光滑的兔子,咬一咬牙,干脆自己也开始挖土。箱子极深,在最初,他的手触碰到的就只有填满了整口木箱的土——它们吞食掉了一个人的营养,肥沃的不可思议,这种肥沃隐约让人觉得恶心。

但往下插得越深,他越感触到了一种莫名的触感。

硬的。

——硬的!

倒像是藏着什么!

他忙与同伴抬起了骷髅,将它也小心放置于地上。灰兔子蹦了出来,在旁边巴巴看着,瞧着他们兴奋地将那些土都刨开,一个劲儿向下挖。

“小心点……”

“抬上来!”

一口小小的皮箱逐渐显露出了形状,玩家们拍掉它表面沾染的灰,继而终于缓慢把它从箱子里捧起,如获至宝地端在手里。

“快打开看看!”

女仆一叠声地催促,急忙去摸索它的锁眼。在触碰到时,不由得发出了失望的一声叫声。

——打不开。

它在锁着。

但埋藏在这样的位置,这定然是个重要线索。她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把握道:“我们先去找钥匙,这里头应该就是通关的关键。”

灰兔子骤然往前一蹦,头却摇了摇,长耳朵前后一点,似是在说话。

花匠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它是在指着晚宴的方向。

他不由得皱起眉,心下踌躇。

他们才刚从那样的困境里跑出来,如今又发现了看起来十分重要的线索。依花匠的意思,应当先避开npc,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解开这个谜题。

但这玩偶的反应……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灰兔子也像是即刻急躁起来。它的头忽然垂了下去,圆润的、根本没有手指的手掌蘸着灰,艰难粗略地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借着从缝隙处钻上来的光,玩家们勉强辨认出了那些字是什么。

“给他。”

给他……

把它还给——

少爷!!!

“我不后悔。”在这同时,叶言之轻声道,缓慢地吐出这四个字。

“我不后悔。”

他甚至轻轻笑了笑。

“无论你生不生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你关在这里。”

“关在我身边……关在我腿上。我会打一条专属的链子,让你甚至没办法从我的身上起来,腿永远只能勾在我腰上。”

寇冬的眼眶有些发红,他额头的青筋爆出了几条,猛然朝着男人举起了拳头。

“你他妈——”

叶言之接住了他的拳头,牢牢地捏着他的手腕。就这么一瞬间,寇冬似乎从男人眼睛里看到了与他说出的话不同的色彩——那好像是一闪而过的泪意,透明的,蒙着层湿淋淋的水光,飞快地消逝不见。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因为下一秒,叶言之的神情又重新冷硬起来,坚定的根本不容反驳。

他的强硬成了最后一根□□。寇冬举起了另一个拳头,不顾一切地向他打过去——这一次男人没有躲。那一拳正正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一边脸颊转眼间泛起了殷红。

青年并没有收敛自己的力气,叶言之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

他慢慢地将那一点血舔了,也珍之重之地咽进肚子里。

对于这个人所给予的一切,血,汗,泪……他全都甘之如饴。

所以那些npc从来没有说错。叶言之根本不是什么忠犬,他是喝人血的狼。他们的那些独占欲都不过是源于他,却又谁也及不上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偏执地想把眼前人嚼碎了咽下去。

他顶着面颊上胀胀的疼痛,竟然笑得更深。

“为什么不用弓箭?”他问,“怕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伤到我?”

“胡说八道,”寇冬的胸膛起伏着,反驳道,“我是怕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伤不了你!”

话虽说到这里,可寇冬心里竟然也是畏惧的。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因为弓箭作为道具,对npc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能欺骗自己,他没办法下手。

真是操-蛋了——寇冬恨恨地心想,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好的!

骗了他这么久,又关了他这么久,把他的意志、尊严与感情当成宠物一样逗弄把玩,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分明恨得牙发痒,却还要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混蛋考虑。

寇冬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难道真是给人当爹当久了,拔都拔不出来了?

“你他妈知道被关起来是什么感觉吗?”寇冬冷笑,“你知道没自由是什么滋味吗?”

他心头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声音一梗。

“你——”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个人?”

叶言之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他的嘴唇刚刚舔过鲜血,这会儿红的不同寻常,颇有些触目惊心。在这上头的眉眼深浓如墨,艳色交迭着闯进眼帘。

“寇冬。”

男人突兀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道。

“你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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