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顺从附和道:“夫君自然是顶天立地之英豪也,刘备如何能与夫君相提并论?夫君当好好休养身体,它日再出兵擒他。”
“这是自然。”
曹操笑着说道:“还有那陶公祖、袁公路、吕奉先、袁本初之流,皆在吾梦中言,说他们在等我。言称死后之灵,魂魄必弑杀吾也。”
“那些都是夫君的手下败将,又如何敢在夫君面前称雄呢?”
卞夫人继续安慰。
“吾从来没有怕过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罢了,天下英雄,除了刘备以外,其余人寡人从未放在眼中。”
曹操深邃的目光看向南方,遂又皱起眉头道:“只是梦中却又听见虎啸狐吟,以及三马同槽,令人费解。这虎啸狐吟,我知是那沉晨,但这三马同槽,到底是何意?马家已经被我诛杀,难道是马超?”
想到这里,他很是狐疑。
马超的兄弟马休、马铁以及父亲家族全被他杀了,就只有堂弟马岱还跟着他,虽然马超还有两个儿子马秋和马承,不过这能成什么事?
难道这梦预示着将来沉晨,还有马超的堂弟马岱,两个儿子马秋马承会攻破他的曹魏,最终覆灭他的江山不成?
“咳咳咳咳。”
思虑一多,又只觉得精力不济,咳嗽起来,嘴唇染出了鲜红的血液。
卞夫人连忙给他擦了擦嘴角,远处的曹丕曹植等人也是一众紧张,忙不迭凑了过来,却为许褚挡住,如鹌鹑般站在七八米外的廊下。
曹操向着他们招了招手,许褚这才放他们过去。
曹操子嗣众多,但被他看重着也就是曹昂、曹冲、曹丕、曹植、曹彰等寥寥几人而已。
现在曹昂曹冲早死,继承人也钦定给了曹丕,他大抵没什么遗憾。
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担忧南方的局势。
不过曹操自知死之将尽,所以也并未再去思考那么多。
死后的事情就交由下一代继承人去办吧。
甭管曹丕是篡位,还是继续当魏王,亦或者最终覆灭南方还是被南方消灭,那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死前为曹丕扫清障碍,将来这天下,终究是他曹魏的天下。
等一众子嗣过来之后,曹操扫视着他们,最终目光停留在曹丕和曹植身上,说道:“为父也许很快就会不久于人世,子桓为嫡长子,当继我大位。子建素有才干,你们兄弟当同心协力,共固江山。”
“是,父亲。”
曹丕等人低头应下,曹操在的时候,他们永远都是兄友弟恭,做着好哥哥好弟弟的身份,即便是内斗也是以阴谋为主,且下手多有分寸。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一旦让曹操察觉到兄弟之间玩命内斗,那么就不止是训斥那么简单,必然会剥夺他们的身份。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们总是会维持着表面身份,哪怕曹丕和曹植之间,巴不得对方死。
曹操又吩咐了几句,觉得有些乏了,便让他们退下。
之后他看着满园积雪,呆坐一日。
是夜。
他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他又梦到了徐州数十万狰狞的面孔。
那些人仿佛满天的繁星,无数张看不清楚的面孔拥挤在了他的周围,一个个张牙舞爪,像是潮水般向着他用来。
最前面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他满脸是血,深怀恨意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对他质问道:“曹操,你为何要杀我徐州几十万百姓?”
曹操怡然不惧,冷笑道:“寡人为父报仇,有何杀不得?陶恭祖,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质问寡人?你生前奈何不了吾,死后吾大魏兵马百万,寡人又有何惧哉?”
“嚯!”
他的身后似乎有千军万马,杀气奔腾。
那满头白发的老者脸色的鲜血很快变成了惊恐,与繁星般密密麻麻的无数冤魂便此消散。
过了片刻,又有一穿十二章花纹黑红大袍,头戴十二旒白玉串冕冠,右手手中托着一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玉玺的中年男子,目光凶狠地看着他。
“孟德,汝还朕命来!”
曹操看着那人,那人穿的衣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花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
这衣冠和冕旒都是天子格式,而他的衣冠则是九章和九旒的诸侯王格式,对面那是一位天子!
然而曹操漠然地看着他说道:“袁公路你这篡汉伪帝也敢在寡人面前自称为朕?当年你不过是寡人的手下败将,即便死而有灵,亦非寡人敌手。”
“朕好恨!”
袁术脸上冒出无数鲜血,就此消融。
曹操澹漠地看着这一切,他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过后悔。
这些被自己打败过的人,生前就是一群废物,难道死后他们还能奈何得了他不成?
“曹操,你世食汉禄,却欺凌天子,杀我女儿,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等人纷纷出现。
曹操冷然道:“假使天子无寡人,他的江山早就被人夺了,这天下是寡人打来的,寡人能为他延续数十年国祚刘协就应该对寡人感恩戴德了,这江山天下,也该归寡人子嗣!”
“叛贼!”
“逆臣!”
“奸佞!”
几个人纷纷怒斥。
曹操却冷笑不止,看着他们离开。
之后袁绍、吕布、张邈、张超、马腾、孔融等等早年割据地方,最终死在他手里的天下各路诸侯们,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
曹操谁也看不起,几尽揶揄,说得那些手下败将们痛苦哀嚎,消散在虚空中。
看到此情此景,竟令曹操感受到了万分的愉悦。
哪怕这是梦,他亦觉得畅快不已,因为这些人不仅是他的对手,同时还是他这一生的荣耀。
看到他们,就仿佛回顾了自己这骄傲的一生。
但很快他的骄傲就被打破了。
同样穿着九章九旒诸侯王服饰的刘备出现在了他面前,面容虽苍老,但精神矍铄,高兴地看着他道:“孟德,失败的滋味,不好受吧。”
“刘备!”
曹操原本脸上的笑容顿时阴沉下来,死死地盯着他:“你这卖履小儿,在寡人面前败了一辈子,偶尔胜一次,也敢嘲笑于寡人乎?”
“但就是这一次,吾就能要了你的命!”
刘备的面孔逐渐狰狞,声音越来越空洞,笑容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哈哈大笑着道:“孟德,你即将命归幽冥,却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大魏江山被吾灭亡了。”
“刘备,刘备!”
曹操看着刘备渐渐消散的声音,不断怒吼,嘶喊道:“你做不到的,你决计做不到的,寡人还有子恒,还有子建,还有无数大魏忠良,你还是小心你自己吧!”
“曹贼!”
便在此时,一身高八尺四寸,腰间配长刀,体态魁梧的壮硕青年汉子出现在他眼前,持刀怒斥他道:“你还记得我否?”
曹操看着那张脸,那是无数次回忆里能想起来的脸,他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沉晨!”
“当年你杀我黄门亭缯阳聚数百乡亲,我为亲族报仇,杀了你那么多部将和手下,你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当初为什么要屠徐州?”
沉晨质问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仰天大笑道:“宁我负人,母人负我。杀了就杀了,寡人从不后悔!”
“好。”
沉晨脸色也没什么变化,澹漠地点点头:“那我就继续杀,曹仁、曹洪、夏侯惇只是个开始,将来曹丕曹植曹彰,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咱们拭目以待!”
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声音却还回荡在曹操的脑海里。
但曹操却丝毫没有惧怕,冷冷地看着。
相比于前面那些诸侯,刘备和沉晨的出现确实破坏了他的心情。
可也仅限于此罢了。
说到底,哪怕这次刘备胜了,那又如何?
北方偌大的江山依旧为他所有。
刘备胜了也只是惨胜,益州荆州之地民不聊生,大家都要休养,你也没有能力北上。
即便将来你刘备得到了江东,称霸整个南方,我儿曹丕也已经治理好了江山,南北相持,大不了决一死战,有何好惧?
所以曹操不会后悔,也从来没有过后悔。
他这一生,自认为是辉煌灿烂的一生,既延续了汉朝数十年国祚,也权倾朝野,称霸天下,为世人瞩目。
至少自己这一生没有白活,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又有什么好能后悔的呢?
“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曹操耳边。
曹操愣了愣,然后慢慢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正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道:“父亲,你苍老了许多。”
“昂儿!”
在这一刹那,曹操再也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向着那人扑去。
但这一扑却扑了个空。
青年男子自顾自地说道:“父亲老了,孩儿却还年轻,这是因为孩儿早就死了,死在了宛城,是父亲害死了孩儿。”
曹操悲伤的情绪顿时压抑不住,仰天大哭道:“是为父不好,是为父害死了我的昂儿啊!”
“父亲后悔过吗?”
曹昂问。
“为父悔,无数个夜晚,为父都悔恨不已。”
“父亲,我的母亲在哪里?”
曹昂又问。
曹操愣了片刻,勐地瘫软了在地上,无言以答。
到了最后,他只能趴伏在地上,哀伤痛哭,眼泪仿佛汇聚成了河流,声音越来越小,竟已泣不成声。
曹昂最终消散了。
虚假的梦境之中,竟好似有一轮银月,将满天银华的光辉,静静地照在他身上。
那一刻。
一生无悔的曹孟德,只剩下小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