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的话看似平平无奇,细细思量,却觉得酣畅淋漓。
雪雁终于放心了,虽然她今日没有用武之地,但是她们家林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不是?而且容嬷嬷正好是教导礼仪的教习嬷嬷,非荣国府管辖之内,起这话更加名正言顺。
凤姐比湘云更知世事,早已羞得脸上作烧,然而她是管家奶奶,不得不表态,只得先湘云一步挽着容嬷嬷的手臂,弯着柳眉凤眼,满脸堆笑,讨饶道:“好嬷嬷,快饶了我罢!我原是口没遮拦才叫林妹妹受了委屈。如今听了嬷嬷的教导,明儿再不敢了。”
贾母见容嬷嬷护着黛玉圆场,神色略缓,又不喜众人都随着赞同,于是在听了凤姐这话后,便高声道:“嬷嬷就该替我好生教导教导凤丫头,看她还牙尖嘴利讨人嫌不!”
凤姐是自己人,贾母方有此语,丝毫不必顾忌,与凤姐相比,湘云毕竟是客人,贾母是史家嫁出去的老太太,就是训斥也轮不到自己,心里只想着这一回送湘云回去后叫史家两位侯夫人早儿给史湘云定个人家,好学些规矩知道些进退。
完,贾母回身又搂着黛玉:“我的玉儿,你可受委屈了,一会子去打你二嫂子一顿!”
黛玉一面感动于容嬷嬷倾心相护,一面又感慨贾母的一番苦心,遂将脸埋于贾母怀中,笑道:“我已不了,和二嫂子计较什么?外祖母不是已经了二嫂子给我出气了?”
她也知道自己在贾母眼里是自己人,史湘云是客,所以随着贾母只提凤姐不湘云。
凤姐听了黛玉的话,忙松了容嬷嬷上来对黛玉作揖,笑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快替我向老祖宗求求情,请老祖母宽恕我罢!”
黛玉扑哧一笑,贾母看到跟着一笑,众人也都笑了。
大家散了,雪雁回来叫荷去打探消息。
荷是黛玉房里的丫头,虽然模样生得十分俏丽,性情伶俐非常,但是年纪却是极,今年只有九岁,黛玉便给她取名为荷,意为荷才露尖尖角。
见荷出去后,黛玉不解道:“打探什么消息?好没意思。”随即又恼了宝玉,抱怨道:“我若和云丫头一般见识,我反自轻自贱了,宝玉什么意思?偏给云丫头使眼色?莫不是我就是告诉世人我是爱尖酸刻薄记恨不让人的?”
容嬷嬷听了,很有几分同仇敌忾,道:“可不是,姑娘原没计较,被宝二爷这么一弄,倒显得姑娘性儿恼了史大姑娘似的。”
雪雁笑道:“所以姑娘恼了宝二爷,那边史大姑娘也恼了。”
她倒不讨厌湘云拿戏子比黛玉,毕竟是凤姐先开的头,要怪就怪凤姐,她所厌恶者乃是湘云自己做错了却不知悔改,反而恶人先告状,黛玉的不是。
黛玉并没有如原著上一样去找宝玉,所以不知史湘云和宝玉此时正在争吵,因此诧异道:“你如何知道?莫不是又是你算到的?你竟真是个算子了,每每被你中。”
雪雁抿嘴一笑,招手叫荷到跟前,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荷跑得脸上红通通的,气还没喘匀,就先开口道:“回姐姐,史大姑娘叫翠缕姐姐收拾东西要回去呢,宝玉拦着,又生气和宝玉拌嘴,弄得他们房内里里外外都听到了,如今史大姑娘已去老太太房里躺着了。”着将湘云和宝玉的争吵学给众人听,语气形容学得极像。
容嬷嬷原本还在笑雪雁的法,现在听了荷之语,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七七八八,皱眉道:“我们姑娘还没恼呢,史大姑娘倒恶人先告状了,莫不是觉得我们姑娘好欺负?若跟她计较就是性儿刻薄讨人厌了?她这样的举动这样的气性,难道就不是心胸狭窄?”
雪雁插口道:“嬷嬷有所不知,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不是,哪怕自己是雷霆之怒打骂大丫头也觉得理所当然,但凡姑娘和别人计较一两回就是心性尖酸爱刻薄人。”
雪雁越越是火大,越心疼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
史湘云自己失言不知反省,反而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若是只恼宝玉护着黛玉还罢了,可是却抱怨黛玉的不是,似乎一切都是黛玉之错,贾母对宝琴略好她就赞同琥珀黛玉嫉妒宝琴,偏偏没人她心胸狭窄,反而赞她心胸阔朗。宝钗在原著上指桑骂槐对找扇子的丫鬟靛儿发一通火,宝琴得了贾母青睐她心里不舒服,也没人她有气性,反而赞她端庄大方不计较。
史湘云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送戒指就可以看出了,她只针对黛玉一人,无非是嫉妒黛玉寄人篱下比她得宠。到宝钗身上就赞宝钗待她厚道,对于宝钗所做出格的事情就不心直口快了,可笑的是,抄检大观园后,人家宝钗一声不吭地搬走了,根本就没告诉她一声。
黛玉尖酸刻薄,而黛玉几次三番都没有和湘云计较过,事后待湘云一如往日。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对比。
果然,她话音一落,黛玉就道:“事情都过去了,我都不气了,你还计较什么?我若为了这个恼了琏二嫂子和云丫头,我成了什么人了?”
雪雁接过汀兰茶盘上的茶,转而递到黛玉跟前,叹道:“我哪里是计较这个?我只是心疼姑娘,明明揭过此事,反倒是别人还记着,又传出姑娘不好的名声。若是姑娘正经恼了,这名声还算名副其实,现在算什么?白担负了这么个虚名儿!”
黛玉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为了这个,更不必如此,我难道还是为了别人的眼光法活着不成?我活着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为你们这些真心为我好的人。”
放下茶碗,她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觉得自己比谁都幸运,有身边真心袒护她的人。
雪雁见她豁达如斯,便也不在意了。
次日,宝钗忽然携着字帖和偈语过来找黛玉分享,同行的还有史湘云,道:“都是我的不是,昨儿一支曲子惹的祸,倒叫他悟了。”
黛玉犹可,雪雁瞪着眼睛,难道还得听宝钗讲述五祖六祖的语录?
正思量间,就听黛玉看罢帖子,笑道:“姐姐怎么有这个?宝玉昨儿参禅了不成?”
宝钗道:“昨儿袭人拿来给我瞧,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我看了,云丫头也看了,今儿与你看看,看罢就烧了,免得他明儿再这些疯话认了真,我可就是罪魁祸首了。”
雪雁心想:“你可不就是罪魁祸首么?”
黛玉听笑道:“袭人倒和姐姐好。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保管叫他收了这些痴心疯话。”
尚未抬脚,就见宝玉过来探望,黛玉便先问起来。
雪雁带人倒茶上来,听黛玉续了两句,把宝玉问得哑口无言,不禁拍案叫绝,又听宝钗起五祖六祖的语录,暗道:“难怪原著上批语宝钗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黛玉却是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到底,皆是举世无双人,宝玉不及,世人亦不及。”
见四人复旧如初,雪雁亦笑自己果然过于气,倒不如他们豁达。
忽然听元春打发太监来送个灯谜,叫大家都猜,然后再做一个送进去,四人听,忙都带着各自的丫鬟,往贾母房中去。
雪雁正欲过去,容嬷嬷却道:“让紫鹃跟姑娘去,雪雁你留下,我有话。”
紫鹃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跟了上去。
雪雁留下,给容嬷嬷倒了茶,道:“我平素有很多做得不够好,嬷嬷有什么话只管教导我,”她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也知道容嬷嬷如果没有事情的话绝不会留下自己。
她不是听不见别人建议的人,她经常给黛玉提意见,自然也受得了别人的教导。
容嬷嬷闻言一愣,脸上带了一笑意,叫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知道自己的不足,我就放心了。就拿昨儿的事情来,琏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再怎么都是主子,有些话姑娘能反击,我亦能,独独你不能。你要知道,做奴才的,一身一命都是主子的,若记恨了你,日后有千百种法子治你,根本不问缘由,你连苦求讨饶的时候都没有。”
雪雁登时一身冷汗。
一样的人偏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是主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的是奴才,不但低人一等,连生命都无法做主,纵然也有插金戴银的时候,可是不过是少数,大部分还是过得辛苦,同样的是一生好歹全看主子的心情。
所以她才希望赎身出去,她不想一辈子靠主子的心情来左右她的生命和未来。
实话,她虽然是丫头,但在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隐隐有些自傲,今天容嬷嬷的话算是彻底把她打醒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就算她心里认为人人平等,脸上也不能丝毫表露出来,这是为这个时代所不容的。
适者生存,她必须试着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以免被规则抹杀。
想到这里,不禁羞愧道:“嬷嬷教导得极是。”她虽然明白这个时代的主仆之分,奴才的命运,可是很多事情终究不太深刻,或许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粗心忘记。
容嬷嬷道:“我知道你是护主心切,这也是你的好处,可是你终究得明白尊卑之别。这是我吃了无数的苦头才晓得的道理,你年轻气盛,许多事情忍不住,我劝你不忍也得忍,不能到了吃苦受罪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雪雁听了,深深拜谢,感激道:“我从跟着姑娘,来时年纪不大,这里又不太教导规矩,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嬷嬷只管教导,我心里感激不尽。”
容嬷嬷欣慰一笑,道:“日后你服侍完姑娘就去我那里,我将其中的厉害一一教你。”
雪雁急忙头,自此以后,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除了跟黛玉学礼仪和读书认字外,便是乘机找空跟容嬷嬷学习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各种手段,她比黛玉更能接受,容嬷嬷也希望黛玉身边多一个人提,十分用心地教她。
过一天,不管史湘云如何不舍得离开,贾母还是叫人送她回去了,顺便回去的还有一封措辞婉转的书信,信中的什么除了贾母外别人都不知道。雪雁纳闷了一会子,她记得原著上没写史湘云什么时候回去,反正姐妹们搬进大观园时,她就已经不在了。
离开倒好,免得时时刻刻都针对黛玉,偏黛玉又不好跟她计较。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春忽然命夏太监下了一道谕来。
原来元春游幸过大观园后,将那日做的诗词命探春誊抄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然后命人在大观园中勒石镌刻,为千古风流雅事。事后,恐怕大观园自从自己游玩过后锁上,不如叫姐妹们住进去,以免导致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着宝玉自在姐妹从中长大,不叫他进去恐他冷清,又怕贾母和王夫人忧虑,便也叫他住进去。
雪雁听黛玉完,不觉一笑,道:“这谕下得有趣。”
紫鹃不解,便问道:“何以见得?”
雪雁向她笑道:“姐姐没有觉察出来不成?我们姑娘还罢了,毕竟姓林,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却是姓贾,是本家的正经姑娘,虽论年纪宝姑娘年纪最大,可到底,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如何在谕上明指,本家的姑娘反倒靠后?”
紫鹃一听,果然察觉出几分不妥来。
雪雁漫不经心地道:“省亲那日娘娘待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是一样的,才过几日,就变了。”
容嬷嬷在一旁头道:“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论亲戚,终究是姑娘比宝姑娘近。”然后,看着沉吟的黛玉,问道:“姑娘别怨老奴多嘴,姑娘可也要住进去?”
黛玉一愣,道:“方才在外祖母房里听了这谕,我还没住不住,心里正盘算着,只是觉得*馆里几竿翠竹隐着曲栏,极是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我极爱之。”
雪雁听了忙道:“我却觉得*馆姑娘住不得。”
容嬷嬷见雪雁第一个反驳,微微放心,面露赞许,难怪去桑家时,徐氏只留雪雁一人在跟前,果然是一心一意为黛玉,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黛玉问道:“如何住不得?还是别人先占了?不曾听。”
雪雁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我姑娘住不得*馆,其中原因有三。”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你就一个个来听听,我虽喜欢*馆的幽静,到底也得看你们的意思,若是只我一人喜欢,你们不喜欢,住进去了,终究没什么意思。”
雪雁道:“其一,*馆虽好,到底太了,统共就是的三明两暗,地处狭窄,家具都是按着地角打的,咱们房里有两位教习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个奶娘,六个大丫鬟,六个丫鬟,这二十来个人如何住?就是挤挤挨挨也住不过来呢!”
黛玉若有所思,头道:“你得很是,咱们二十个人可住不下呢!”
雪雁再接再厉地道:“其二,姑娘大了,平素最该留心男女之别,若是宝二爷不曾住在园子中还罢了,如今偏也住进去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本家的姑娘,并无妨碍,可是姑娘姓林,若叫外人知道,如何看待姑娘的声名体面?姑娘如何对得起老爷的安排?”
一席话不啻雷霆之震,几欲轰去黛玉之魂魄。
她细细一想,越想越觉有理,再看容嬷嬷听完雪雁的话一脸赞许,就知自己想得不周。
容嬷嬷叹道:“雪雁得到底不错,姑娘今年十二岁了,若是别人家的姐,早已相看人家了,只是姑娘在这里无人做主,才仍旧待字闺中。清白名声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没有什么,只要姑娘住在园子里,就有无尽的闲话可供外人嚼舌。”
黛玉缓缓了头,看着雪雁问道:“你有三个缘故,那一个是什么?”
雪雁道:“我知道姑娘看中了*馆中的翠竹清泉,芭蕉梨花,粉墙修舍,那如诗如画的秀美赫然就是咱们江南烟雨中的景儿,竹节心虚,乃为君子,姑娘听着风过竹林和水激碎玉之声,倚着茜纱窗看书观花,再养一只鹦鹉在窗外,的确是人间仙境。可是姑娘素来体虚气弱,不惯凉意,那地方只能摆几案床榻,不能设炕,竟不适合姑娘住呢!”
最美*馆,她明白北方干冷,黛玉习惯居住在水汽缭绕龙吟细细的湿润之地,和江南仿佛的*馆就成了首选,但是毕竟黛玉身体不好,即使喜欢也不能长居久住。
容嬷嬷在一旁头赞同,雪雁字字句句得都有条有理,全为黛玉着想。
黛玉当然明白雪雁的有理,可是心中十分不舍,脸上就流露出来,挣扎半日,低声道:“我实在是喜欢*馆,住在那里,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似的。况且娘娘下了谕,我若不住,岂不是与之相悖?反让这里人我轻狂?”
容嬷嬷却道:“姑娘不必怕人,这谕上只让宝姑娘等进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二爷随着进去读书,哪有提起过姑娘只言片语?因此姑娘不去,也是理所当然。”
雪雁赞同道:“我和嬷嬷一样的想法,横竖娘娘又没有特特指明姑娘必须进去住,姑娘去可,不去亦可。再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求老太太把*馆留给姑娘做书房,难道老太太不答应不成?*馆既是读书的好去处,那就留作读书之地,岂不甚好?”
除了黛玉,别人确实不配住在*馆里。
黛玉思索了一番,欢喜道:“你的很是,我这就跟外祖母去。”
匆匆到了贾母房里,只见宝玉刚从贾政房中回来,立即问她道:“妹妹住在哪里?”
黛玉不答反问道:“二哥哥打算住在哪里?”
宝玉笑道:“我住怡红院,妹妹就住*馆里如何?那里只妹妹配住,咱们又近又都清幽。”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遥想大好前景。
贾母坐在上头听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黛玉一听宝玉住在怡红院,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住在*馆里了,便没有回答宝玉的话,只依到贾母身边,道:“我舍不得外祖母,我要留在外祖母身边,至于*馆,好外祖母,留给我做书房可使得?每常闲了,倒是可以去园子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