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乾帝来了兴致,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瞒不过林海之女?”
戴权答道:“除非林姐真的愚蠢无知,否则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东西?的听林姐天性极之聪颖,林大人去世后还跟从前的世交故旧有所来往,必然是林大人临死前交代的。当初那丫头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丫头既知,何况姐乎?荣国府挪用其家产,林姐一言不发,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无力反对,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不知这林姐是聪明得过分呢,还是林如海的交代,总而言之,戴权可以想象得到,倘或她露出一儿知道荣国府挪用其家产的神色,荣国府绝对不会容她活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份家产几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处,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她一个女孩儿无依无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继续活下去。
戴权自长于深宫,吃了无数苦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谓一流,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中几乎就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为官做宰的还强。
长乾帝听完戴权的分析,头笑道:“林海什么都好,就是没修得一门正直有本事的好亲戚,也不知他这唯一的骨血将来之东床如何。”
戴权道:“想来不会太差,毕竟桑家现今跟林姐颇为亲近。”
提到桑家,长乾帝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记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权头道:“老爷的记性好,不错,桑老元帅正是林大人的表兄。听过年前,桑家打发人给林姐送礼了,不止如此,除服宴还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后还接林姐家去吃酒。从前没走动过,林大人去后反倒亲热起来,的料想,大约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帅什么。”
在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瞒不过人,往往这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桑家又是武将中拔尖儿的一拨人,多少人留意着呢。
也就荣国府自以为瞒得过人,熟料大家门儿清。
长乾帝头不语。
他心中已经有所打算,两年后让桑隆回京,派其长孙桑青戍守山海关,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么不出几年,因这林姐之故,和荣国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荣国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孙有为的桑家。
长乾帝早看许多世家不顺眼了,他们在京城里盘根错节,中饱私囊,兼之罔顾国法,作威作福,几乎做得了半个朝廷的主儿,很多官职轻轻就能谋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或者上门巴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孙不肖,白占着官位俸禄,真真是打根子底儿就开始烂透了,朝廷岂能养这么一群废物,与其养这么些人,不如提拔寒门子弟为他所用。
他有心动手,奈何太上皇极是念旧,又太过慈悲,几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权,因此他只能暂且忍着,等太上皇一去,他就会立即动手。
除了戴权,谁也不知道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亦不知道,他虽然有幸得以面见圣颜,却没得到什么提拔,好在因他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儿,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太监不敢再盘剥于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宫里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于连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雪雁却实打实地得到了好处。
送走于连生后,雪雁过来回话,贾母问起于连生的身世,又问她如何认得的。
关于和于连生怎么认识的,雪雁早和于连生商量过,两人同是贫贱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贾母垂询,雪雁便实话实,只曾经赠过于连生两件冬衣几两银子,并没有自己和黛玉所赠金银锞子首饰好让他在宫中打一事。
贾母笑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了。人常,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原接济过他,所以他念着你的好,出了宫就来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这是当然,于连生可是她的一条人脉呢!
不过,她现今确实真心和于连生交好。
贾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宫里有人的好处,虽然于连生只是个太监,可是谁能知道他日后是否能步步高升?平素是否能听到什么只言片语的消息?只是此时却不好明,但想到于连生与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们姑娘十分尽心,我都看在眼里。”
着,向鸳鸯道:“拿一子东西赏给雪雁。”
鸳鸯笑着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一对早已预备妥当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龙,龙头蟠曲对接,成为环状,一颗极浑圆的大珍珠编在双龙张开的口中,还能灵活转动,工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这就是原著上平儿丢的哪种虾须镯,金丝宛若虾须,雪雁也有一对,是黛玉给的,一直收着没戴出来过。
贾母道:“金子罢了,没有多重,倒是珠子还过得去,能着戴罢。”
雪雁如今颇有积蓄,而且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藏在须弥芥子里,不如先前那样重视金银之物,但是既然贾母给,她也不会推辞,只好磕头谢恩。
就是磕头这一她很不喜欢,所以得不到赏赐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望,因为不必去磕头。
回房将这虾须镯和于连生所送的红玛瑙珠串拿给黛玉看,黛玉转了两下镯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着别戴,也不知多少人戴过。外祖母给你的镯子,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你心里得有个数儿,别因为一子东西,就劳烦于公公什么事,他这样的人,在宫里也不容易,哪里禁得住外面一个两个地打听,仔细惹了上头忌讳。”
看来黛玉一见赏赐,就明白贾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无奈一笑,道:“我认得大哥时,早已过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于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为那些事去打扰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见她通透,一颗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自长于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宫中的忌讳,严禁宫娥太监和朝臣世家暗中传递消息相互勾结,虽然财帛动人心,总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无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鹃带来的话,便去找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在府里当差,而购买的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所以雪雁没去赖家,径自去找赖大家的,赖大家的午后才得空。用过午饭后,雪雁带了两个丫头和两个婆子过去找她,赖大家的亦带了几个媳妇,径自穿过大观园,出了后门,往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两进的院,灰瓦白墙,后面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鱼缸石桌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紫藤,前面有花厅,还有马棚等等。
进了屋,屋里布置颇为雅致,一色松木家具,不曾上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每个房里都放着盆景,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有的即将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旧青翠可爱,有的未发新枝,衬得屋里更加清香四溢,一应帐幔软帘皆是齐全。
雪雁看罢叹道:“这房子收拾得这样好,只我沾了干娘家的光才能买到。”
赖大家的听了笑道:“房子已经收拾得极好,随时都能赁出去,你既看过了,明儿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银子,我趁进府时拿给你。”
雪雁再三谢过,全然不必费心。
看完房子,回去时,走到荣国府后街,忽见后门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赖大家的皱了皱眉头,叫手下媳妇去问,回来:“是周瑞家惹的事儿,强买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给人家出五两银子一亩,那家只一个老母亲在家,儿子出远门了,周瑞连同里正村长不知用什么名目强买了去,现今那家儿子找上门来了。”
赖大家的一听,道:“都是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两银子,也值得他们家强买强卖?周瑞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缺钱不成?忒气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着后门的热闹,闻听此言,叹道:“庄稼人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全靠几亩地糊口,一亩地指不定还赚不够一年吃的粮食,庄稼人最护地了,不是走投无路几乎没人肯卖地,周瑞呼喇巴喇强买走人家的地给的价还便宜,可不是割人家的心头肉?”
赖大家的道:“你先进去,别在这里站着,仔细外人瞧见了,其余之事有我呢!”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府里的体面仅次于赖大家,雪雁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亦不好多嘴,只得带着丫头和婆子从人群边儿往后门走去,恰好见到王忠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觉回头对他一笑,意似安抚,径自进去了。
她进去后,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将那个找上门要公道的青年几乎看得呆了。
回到贾母院中,雪雁给黛玉回话时,难免带出几分来,黛玉道:“这些事有你干娘料理,想必能还人家一个公道。不这些了,一会子用完晚饭,你带几个人提着灯笼,陪我去栊翠庵外头看一会子梅花,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来再睡。”
寒夜寻梅是为雅事,何况出了二月,梅花便凋零尽了,此时黛玉自不肯错过。
雪雁笑道:“夜里能瞧见什么?还隔着墙头。”
黛玉嗔道:“寻梅而闻香,这就够了,你快别啰嗦。”
二月寻完梅,展眼进了三月,桑家徐氏来接她去住几日,见了桑青。
桑青年纪大,却是晚辈,亦不好嘱咐黛玉什么,只让她当是自家居住云云。
不久,徐氏命家中二女下了帖子请来许多世交家的姐姑娘,在花厅中对弈,又或是赏花,或是斗草,或是吟诗,或是作画,竟是好生快活。
黛玉酷爱于此,顽得十分尽兴。
徐氏担忧贾家无人带黛玉出门,黛玉在荣国府无法做东,她自己毕竟是晚辈,不好带黛玉走动,便另辟捷径,请了黛玉过来做客,然后下帖子请世交故旧赏花吃酒,和各家女眷应酬来往时都叫黛玉和自己女儿一并出来相见。
各家年长女眷都知教习嬷嬷难请,见黛玉身边竟有两个,都颇为重视。
经过容嬷嬷和张嬷嬷数月教导,黛玉于礼仪上更进一步,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很受大家称赞,兼之她虽然身形纤细若柳,但那是江南人的体态,气色精神却都极好,知道她并不是人人口中的多愁多病身,只是到底能看出有些先天不足,这种不足好生补养几年便如常人一般了。
雪雁和容嬷嬷等相视一笑,她们早就想改变外面对于黛玉的印象了。黛玉被雪雁开始以食疗调理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因此略一调理,立时便能看出十分起色。
在各家女眷眼里,黛玉便是如此了。
在那些姐中,黛玉本性聪明,年轻心热,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其才情在荣国府有一个宝钗与她平分秋色,但在别处却鲜有人及,何况她为人坦诚并无心机,诸位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个和她交好,都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终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请到的,除了张学士的二姐张惠外,余者都无文官出身的。
按辈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为姑奶奶,然则那些世交故旧也有和桑家结过亲的,彼此是亲戚,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辈分有高有低,不过是年纪差不多,能顽到一起去,并不在意辈分。
饶是这样,黛玉认得的这些姐们,有和她以姐妹相称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来算去,黛玉或与她们平辈,或是她们长辈,其中后者居多,竟没有一个能做黛玉长辈的。
黛玉颇有些抑郁,私下给雪雁听。
雪雁又笑又叹,道:“老爷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轻姑娘,姑娘和她们比辈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来。如今这些姐多是表舅老爷家的亲戚,舅老爷年将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辈分自然高些。”
黛玉听了此言,方才释怀。
直到进了四月,黛玉别过桑家回荣国府。
这一个月,黛玉开心得不得了,在车上拉着雪雁滔滔不绝地道:“我只道这府里的姐妹们都是世上罕见的,如今见了外头的姐妹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从上了车你就开始,已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时,黛玉不好评论各家姐,因此出了桑家,就开始给雪雁听。
黛玉横了她一眼,眉眼上仍旧是染着灿烂的笑意,掰着手指道:“惠姐姐过几天请我们去她家荡秋千,簪花斗草作诗。五月端午过后墨将军家的新姐姐请我们去她家赏花,她家有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诗,定然比花还好看。”
着着,不禁沮丧道:“她们月月都有东道,我也想做一回东道呢,请她们到滴翠亭里垂钓赏鱼,然后在*馆里听竹看书。只可惜府里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离*馆极近,出了*馆,往西过了桥,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起时,总会将*馆和滴翠亭一并提起,何况六月池边垂钓,迎风听竹,最好不过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们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会怪姑娘。”
黛玉叹道:“她们不怪,我却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欢声笑语,及至下了车,黛玉仍旧难以开怀。
见过贾母,会过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见,未免有无数的话儿可,在贾母房里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喜得宝玉左边看一个,右边瞧一个,拍手划膝,处处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时很少见过桑越,桑越还是晚辈呢,又听各家姐妹他们家的哥儿极少在内帷厮混,以免失了刚性儿,偶尔听得几个女孩子过两句荣国府含玉的哥儿似乎养在深闺跟个姐儿似的,今见宝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样,便不理他。
宝玉不知其故,见黛玉只顾着和姐妹们话不理睬他,不觉闷闷不乐,道:“妹妹一去多日,回来不大爱跟我话了,云妹妹又要定亲了,从此以后家里只剩我一个孤鬼罢了!”
黛玉诧异道:“云妹妹大喜了?”
宝玉听她这么,赌气道:“什么大喜?我不觉得是大喜!哪里是喜?好好清白洁净珍珠一般的女孩儿家,偏去做那没有宝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痴病,并不接口。
倒是贾母听了,嗔道:“你这孩子又糊涂话!哪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家里父母长辈不给相看人家?不你云妹妹定了亲学了规矩好知道些进退,就是过了十五就成亲的女孩儿也好多着呢!你全都担心不成?到了十五岁还不定亲,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话!”
雪雁在旁边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这老太太又开始夹枪带棒了。
老太太特特给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该嫁人了,但是薛家并不在意,依旧住在贾家。当初梨香院挪出来给戏子住,雪雁想,不知让戏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贾母的意思,毕竟梨香院本来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怎能给戏子居住?太丢体面了。大约贾母想让薛家搬走,然后才做主把梨香院给戏子居住,谁知薛家挪到了东北上另一座幽静院落,竟是一副长住的样子,就是没提搬走二字,当年进京时使人去修缮打扫旧宅也成了虚言。
雪雁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方才贾母湘云定亲后学规矩知进退,莫不是湘云定亲一事中还有贾母之故?
是了,她记得湘云正月过来时还没定亲,没过做针线活儿累,在住进大观园前被贾母送走,这些原著没有写,但是原著上写她五月再次来的时候就定亲了,而且还知道送礼打荣国府的四大丫鬟,后来离开时还对宝玉,如果贾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贾母去接她。
看来当初她拿着戏子比黛玉,的的确确惹恼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贾母。
抬头看着屋中的姑娘们,宝钗神色自若,端庄矜持,也不知道她听出了贾母之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