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如今性子油滑得很,发钱赏赐的事儿自己做,得罪人的吩咐就禀告邢夫人,公中没钱了,也不用自己的嫁妆,便来求邢夫人,邢夫人再求贾赦,恼得贾赦劈头盖脸对邢夫人生了一顿气,道:“你们竟傻了不成?又不似往常打宫里,秋季的地租还不够?”
凤姐一算地租,不必出二房的使费,倒也尽够使的。
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梯己,贾赦都收在自己库房中,并未分给别人,只赏了贾琏夫妇一万两银子,又赏了三四十件好东西给葵哥儿,一时又叫人将公中东西分了,叫来黛玉道:“府里还剩的那些东西,我叫你琏二哥哥和你琏二嫂子都收拾出来了,明儿送到你家里去,别嫌少,公众统共剩下的只有这么些了,至于你二舅母那里还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黛玉微微一叹,福身道谢。
贾赦只王夫人那里还有,却没自己和贾珍房中也有,可见此事是因人而异的。
从荣禧堂里出来,黛玉问道:“四妹妹呢?”
鸳鸯道:“自从老太太去了,四姑娘便寻死觅活地住进了栊翠庵里。”
黛玉听了,想起妙玉,道:“咱们去看看,也看看妙玉,上回四妹妹妙玉要走了,我得问个清楚,问她在哪个寺庙里挂单。”
鸳鸯和紫鹃等人便扶着黛玉过去。
刚进了园子,便见李纨迎头过来,黛玉忙道:“大嫂子往哪里去?”
李纨闻声驻足,笑道:“我们老爷太太已经搬到东院里去了,我和兰哥儿自然不能住在这里了,叫人搬家,东西已经搬过去了,我正要将钥匙交给凤丫头。”
黛玉一怔,随即叹道:“搬走倒好,也清净。”
李纨头,道:“园子里已经没人了,三丫头先我一步跟去东院了,只剩四丫头,日日都去栊翠庵,你见了,好生劝一劝。”
黛玉叹道:“当日园子里何等热闹,现今都寥落了。”
李纨扭头看着园子里,只剩一些承包园中各地的婆子还在,余者都不见了,叹息一声,道:“园子里不住,倒也省了一抿子花费。不这些了,好妹妹,我先去了。”
黛玉头,目送她离开。
贾母如今去了,黛玉和贾赦贾政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大约日后不会经常过来了。
及至到了栊翠庵,黛玉便见惜春头上身上一概首饰皆无,只着一身素服,正和妙玉坐在院中花树下论禅,争执得面红耳赤,妙玉见了黛玉,忙笑道:“你来得巧,快带了你妹妹回去,她住在这里,竟一心一意要出家。”
黛玉早知惜春心意,不管如何解劝总是劝不过来,便先不理她,问道:“你要走了?”
妙玉笑道:“这个时候,也是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黛玉听了,忙道:“你竟要南下不成?当日我就过,路上艰难得很。”
妙玉摇头一笑,道:“放心,我既知道了艰难,岂能回去?因此我还是搬回我来府里之前挂单的庙里,什么时候闲了,我也能去看你,你也可去庙里上香。”
黛玉却道:“不如去我们家的家庙罢,我们家的庙里倒还干净,别处,实在信不过。”
妙玉和惜春听了,忙问缘故,便是鸳鸯紫鹃也诧异之极,不知黛玉何出此言。
黛玉问鸳鸯道:“你记得当年和二哥哥极好的秦相公罢?还有一个尼姑叫智能儿。”
鸳鸯想了想,头道:“记得,智能儿是馒头庵的尼姑。”
黛玉便道:“现今的尼姑庵,竟是都脏得很,是空门清净之处,岂料任由外人在里头和尼姑厮混,秦相公和智能儿便是如此,后来秦相公死了,智能儿据在馒头庵便被师父逼着同人鬼混。不光馒头庵,怕府上的尼姑庵里也不干净,有府里的爷们常去,我偶尔听了一两句,因此你们两个女孩子家怎能去那里?四妹妹,便是出了家,也未必能得干净。”
妙玉和惜春瞠目结舌道:“这些你从哪里听的?快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鸳鸯和紫鹃相视一眼,俱是苦笑,亏得她们离得早。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如今常在外面走动,知道的自然比你们多些。有些是雪雁从前给我听的,有些却是近年来我听别人的,因此我们家的家庙查了好几回,幸而不曾出过这事,不然一家子的体面都丢尽了。”
妙玉道:“听你这么一,别处我也不敢去了,你就叫你家庙里的尼姑收拾几间禅房出来,我去那里挂单,我和你好,难道你还能哄我不成。”
惜春立时道:“我也去。”
妙玉却瞅着惜春道:“你还不到时候呢,且等等罢,到了明年这时候你还是这么想,我便收你做弟子,和我一样带发修行,空即是色,□,不必非要剃度方显诚心。”
惜春大喜,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哄我。”
妙玉笑道:“放心罢,出家人不打诳语。”
惜春撇嘴道:“打诳语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妙玉果然向凤姐辞别,带着自己人搬到了周家的家庙里,周家的家庙里不止有挂单的尼姑,还有本家旁支女眷在此修行,因此十分注重名声,黛玉早已吩咐住持收拾了一座院给妙玉等人居住,倒也清净。
凤姐才将公中林家之物收拾妥当,想着园子里只剩惜春了,便过来问她有何打算。
惜春正拿着妙玉留下的经书看,道:“我已经开始茹素了,也不必非要住在园子里,若是嫂子疼我,就给我预备一间静室,不叫人打扰我便是。”
尤氏拿她无法,更遑论凤姐,想了想,便将自己先前所居的院收拾出来与她住。
惜春住进去以后,再不出门了,也不见人,只有黛玉来接时,过去坐一坐。
探春同李纨都已搬到了东院,王夫人又气又恨,又逢丧女,不觉怏怏成病,李纨和探春深知,遂日日侍奉床前,十分尽心,王夫人想到自己哥哥犹在,微微放下心来。
宝玉近因贾母去了,元春薨了,妙玉走了,鸳鸯离了,母亲病了,大观园锁了,不由得闷闷不乐,几日过去,亦酿成一病,慌得探春等人忙请太医煎药,又命袭人麝月等好生照料,百般逗弄取乐,方略略一减。
邢夫人这日忽又想起一事来,叫来凤姐道:“你二婶子搬到东院去了,怎么薛家还住在我房子后头?往日没得他们的好,如今只觉得不自在。”
凤姐刚将东西打发人给黛玉送去,连同鸳鸯的身契文书,闻言顿时一怔,笑道:“近日忙碌得很,倒忘记这件事了。”
邢夫人道:“你跟你姑妈,他们已经在咱们家娶媳妇了,难道还要在咱们家嫁女儿不成?也没有她薛家的女儿从贾家出嫁,再抬进贾家的道理。”
凤姐笑着应是。
邢夫人忽然又道:“你好好儿地,若是不成,便罢了。”她突然想起薛姨妈还有个哥哥是王子腾,倒也不敢如何怠慢,故有此语。
凤姐一眼便瞧出了邢夫人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些得意,靠着她父亲的权势,即使大房二房分家,元春又没了,也没人敢看他们王家嫁到荣国府的姑太太、姑奶奶,邢夫人如今当家作主了依旧不敢对她颐指气使。
出了邢夫人的房间,凤姐想着薛家行事,不觉一笑,顺着夹道往后走,才进门,便见夏金桂叉腰在院中大骂,凤姐素喜夏金桂的性子与自己相合,皆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地骂人做什么?”
夏金桂平时十分佩服凤姐的手段,如今荣国府大房当家,凤姐是管家奶奶,自然唯有奉承,忙放下手,堆笑问好,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丫头过来便是。”
凤姐摆摆手,笑道:“我来给姑妈请安,打发丫头做什么。”
薛姨妈已经听到了凤姐的声音,出来道:“凤丫头来做什么?”
凤姐笑道:“自是有事情和姑妈商议。”
薛姨妈听了,道:“进来罢。”
凤姐应了。
夏金桂见状闻声,也跟了进去。
薛姨妈看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言语。
刚一落座,宝钗出来见过凤姐,然后又回了里间,凤姐看她一眼,方对薛姨妈笑道:“姑妈,大妹妹的婚事可有什么章程?”
薛姨妈一怔,正为元春伤心,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怎么?”
凤姐笑道:“虽娘娘薨了,老太太去了,可是宝玉只守九个月的功服,大妹妹和宝玉已经由娘娘定了,虽未定亲,可是娘娘这话也不能违背,外头又已经人尽皆知,因此出了老太太的孝,便能成亲,只是大妹妹总不能在这里出嫁罢?”
薛姨妈一听,登时紫涨了脸。
元春虽然薨了,大房二房也分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姨妈还是愿意宝钗嫁给宝玉,再,除了宝玉,也难别人家了,只是没想到凤姐来了竟的是这件事。
夏金桂坐在一旁,满脸嘲樊色,当初以为薛家如何富贵,赫赫扬扬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嫁进来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空架子,薛蟠又是个无能的,为了嫁女儿,竟住在这里许多年了,瞧来本打算也是在这里嫁女儿的。
凤姐笑道:“倒不是赶姑妈走,只是大妹妹从这里发嫁,到底不过去。”
薛姨妈犹未言语,宝钗忽然从里间出来,镇定自若地道:“姐姐回去跟大太太,等我们家的房舍修缮好了,便搬出去,打扰府上这么些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一会子我叫人收拾两件东西,姐姐拿回去替我们孝敬大太太,也替我们多谢。”
凤姐知道宝钗极有心机手段,听她这番言语,便笑着答应了。
薛姨妈等凤姐拿着东西一走,忙拉着宝钗道:“咱们果然搬出去不成?”
宝钗苦笑道:“姨妈都住到东院去了,咱们前院便是大太太住的地方,当家作主的是他们,岂能不搬?凤姐姐就是从大太太房里出来到咱们这里来的,这些话,还不是大太太的意思?咱们再在这里住下去,像什么话儿?”
薛姨妈忍不住垂泪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宝钗叹道:“姨妈对他们尚且退避三舍,何况我们呢?幸亏舅舅权势犹存,他们倒也不敢看了咱们。只是虽是我和哥哥的舅舅,也是宝玉的舅舅,却是凤丫头的亲父亲呢,将来有什么事情,自然偏向凤丫头而非我们。”
薛姨妈听出她语气中的悲怆之意,不禁哭道:“真真是作孽!”
着,当即叫来薛蟠去收拾自家在京城的房舍,他们本就没想过搬走,房舍破败多年修缮已是来不及了,薛蟠只得花了三千两银子另外买了一处房舍,薛姨妈则在里头命人收拾东西,又命人往外为了宝钗回家待嫁,故搬离荣国府,乃是后话不提。
却凤姐打发人将东西送到周家时,黛玉正同雪雁话。
因江南打发人先回来一步,赵云和周家管事等人半个月后回京,雪雁算了算日子,道:“如今九月将尽,大约十月中旬便能回来了。”
黛玉笑道:“你们一别三四个月,好容易回来了。”
雪雁面上一红,正欲反驳,便听凤姐打发人送东西来,她已经从黛玉处知道了贾赦的行为,只觉出乎意料,道:“大老爷难得行了一次善心。”
鸳鸯却道:“什么善心?还不是因为银子都花光了,只剩下这么几件东西,一时也卖不出什么价儿,当也当不到几个钱,又不想分给二老爷,这才给了姑娘。”
雪雁笑道:“东西虽少,却是林家的东西,拿回一件便多了一个念想儿。”
鸳鸯一想也是,便帮着紫鹃收拾起来。
黛玉则接了平儿递过来的清单和鸳鸯的身契文书,当即便将后者交给鸳鸯,道:“既然琏二嫂子将文书送来了,你便自己收着罢。”
鸳鸯一见,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却摇头道:“还是奶奶收着罢,将我过到奶奶名下,横竖我是不愿意离开奶奶了。”她在荣国府里除了几个交好的姐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爹娘早死,哥哥嫂嫂又是那样的人,过了户,她便了无牵挂了。
黛玉听了,只得交给管家媳妇,吩咐管家去料理。
平儿倒为鸳鸯欢喜,分别几日,乍然再见,不觉眼眶儿也红了。
鸳鸯却不在意,反安慰她道:“你我日后有许多话儿可,眼下先将东西搬进来,我们给奶奶收好才是正经。”
平儿一笑,道:“瞧我,竟糊涂了。”果然吩咐人将东西搬进来,除了黛玉该得的林家之物,还有一些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另送的礼物,倒也用了心思。
雪雁见到她们忙碌,便即告辞,黛玉几次挽留,她笑道:“宫里事情忙完了,我大哥哥这几日怕要回来,我得回家看看,我们兄妹如今见面也不容易呢。”
黛玉听了,方放她回家,道:“一会子收拾好了,我拣几件东西给你送去。”
雪雁并未推辞,便直接坐车离开了。
于连生并没有出宫,一连十来日都未见他,只打发过两个太监来近日不出宫,雪雁不觉有些烦闷,便算着赵云归家之期,想着行程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