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被人潮挤到门边,头撞了一下,视线慢慢恢复清明。
“哥,我害怕,你往外走,过来一点。”
他的头还有点晕,跟前的男孩扯得他手腕生疼,让他心头一跳。
死亡的余威尚未过去,在嘈杂熙攘的人群中,他几乎像是溺水的死者一样狠狠地抓住了对方,那力气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雪何被他吓了一跳,连带着声音都放小了:“我们出去吧,哥,云公子他们在下面,他们一定可以救我们的……哥,你怎么了?”
雪怀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少年人稚嫩纯真的脸的那一刻,他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想起这是哪里了,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他十六岁那年,仙洲不宁,妖鬼横行。人人都要小心三分的时候,他被继弟雪何哀求不住,以雪家少主的名义带了他进入寻仙阁。
寻仙阁这个地方,看出身,看灵根,看名气,来者非富即贵,然而那一天正逢时节倒转,百鬼逆行,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把他们这一楼的权贵赌在了金玉门口。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们都被吓破了胆,拼命想要往屋里挤,附近百姓也都逃了过来,一片人心惶惶。
此刻还留在外面的,只有他这样被弟弟拉出的傻瓜,以及他弟弟拼了命都想钻来寻仙阁瞧见的某个人。
他顺着雪何饱含期待的视线望下去。
楼下,一个黑衣青年倚靠栏杆,沉默地望着门口。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妖风带过来的雨水低落眉间时,他才伸手拂去,顺手掀开头上的斗篷帽子,露出稍显凌乱的白发和眉间冰冷如血的佛印。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惹不得的东西苏醒了,连他的玩伴都不由自主地退避三尺。
邪得像是黑夜的一个孩子,据说是天界帝尊与魔界公主生下的野种。出身不好,人人却对他趋之若鹜,因为那年已经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是这个名叫云错的孩子便会是下一任修真界之主。
雪怀收回视线。
这个人他太熟了。
他十六岁那年遇见他,一见如故。
两人歃血为盟,他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学刀,远走千里之外,亲手把他送上帝尊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盛传,说雪怀定然是云错未来的道侣。而雪怀那时,也是有点喜欢他的。
后来,婚书的确送往了雪家,却并不是给他的。
雪何给他看了云错上门提亲的婚书,满眼高兴地想要得到他的祝福。
雪怀不是小心眼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幸福,从此就放下了那么点微茫的念想,认认真真地当他的左护法。接着,云错和他慢慢疏远了,他也觉得可以理解——所谓重色轻友,人之常情。
但他最后为他耗光了大半青春,战死在沙场上,却得来一句“护法无能”的评价,这是最让他心寒的。
死后,他的魂魄本已走到了奈何桥,听闻此事后一把打翻孟婆汤,拼着魂魄消散的风险回来找他,日光下晒了三天,参观了自己的葬礼,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在他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却发现云错正抱着他的骨灰坛流泪,哭得快要闭气了。
他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
连他最疼爱的雪何都没哭这么伤心——准确来说,雪何根本没哭。
他死后,他们的父亲大病不起,他这个继弟开开心心地当了雪家新任少主,连祭服都没穿上。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的继母亦是在人前憔悴,人后容光焕发。
死过一次后,雪怀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唯独云错,他看不透他。
他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为何,怀念,不舍,过命的兄弟,还是一个“无能”的左护法?
云错和雪何是一对,雪何从小就喜欢云错,云错看样子也如是。
他想不明白,干脆不想。这些事他都不想管了。上辈子的烂账太多,他本来就不该插手和雪何有关的任何事。这一世,他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自己真正的亲人。
到头来,他和云错本该毫不相关,死后再一想,最终也不过是像别人说的——他不知他,他不知他而已。
雪怀收回视线,回头想要推开已经关闭的门,推了几下,没动。
雪何急了,仍然想拉他下楼:“哥,哥,这里人多,我害怕,我们下去找云公子,好不好?”
雪怀笑吟吟的:“雪何,你天生三重灵根,修为元丹了,与其跟陌生人求助,不如靠自己,我们雪家是军火世家,从来不出不能打的废物,对不对?”
雪何这次是真的傻了——他觉得自家哥哥有点不大对劲。
他三年前跟着母亲进了雪家大门,从此改名换姓,依附雪家生存。那一天下着鹅毛大雪,雪怀正闲坐烹茶,眼睫漆黑,笑意淡淡,清冷得好像是雪山脊背上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