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赶路的好处就在于,当你到达的时候,会比别人早。在传统赶尸越来越少的时候,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算是给他们剩了些力气,却也显得不正宗了许多。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到了吉首,留下一个人看车,我们剩下的人去吃了点饭,接着就继续上路去了泸溪,到了之后,麻师父根据死人的地址,测算了路径,天色还没有很晚,于是就嘱咐车师父去市集里买了些干粮和水,然后围坐在车厢里,打牌休息直至当天深夜。
麻师父告诉我们,现在方便是方便很多了,只需要带到目的地附近,然后再一路赶过去就可以了。也就是一整个晚上就能够完成。于是到了当天晚上,他请我们全部换上他预先准备好的黑布袍子,他自己也穿上了他们苗巫的服装,我们大家合力把死人抬下了车,站立在路沿边。麻师父给车师父支付了包车的费用后,开始给我们安排位置,让我们一字排开,跟随着死人。他则站在死人面前给他带着走。也许是因为辈分小比较容易被欺负的缘故,我被这群跟我一样身穿黑袍的师父们拱到了第一的位置,也就是说,我师父跟在我的身后,我却跟在那个死人的身后。
我很害怕,因为从那个死人站立的姿势来看,衣服非常宽大,宽大到我几乎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麻师父小声问我们,准备好了吗?我们都说好了,麻师父开始先起咒念,接着轻轻吹了一声牛角号,然后开始摇着铃铛,用他们本地话说着:
“借路走个走,生人勿靠近。”
然后摇铃吹号,声音都不大,但是在安静的夜晚,还是显得特别诡异。
“半夜莫出门,莫要碰生神。”又摇铃吹号,接着再念了一句。
“回乡路难走,问哥借壶酒。”摇铃吹号乘以四,最后一句是:
“麻袋遮脸丑,万狗皆莫吼。”
念完以后,他一直轻轻摇着蛊铃,时不时地在号里吹上那么一声,开始迈着步子朝着小路上走去。当晚月亮很亮,所以我清晰地看见面前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开始很僵硬地、一跳一跳地朝前跟着麻师父而且,而最最令我伤感的是,我竟然要紧随其后,在我明知道前面那个是已经死了好几天,当初搬下车的时候发现重的要死的死人。
我后来问过麻师父,生神是什么,他说是对赶路尸体的尊称。因为死人不希望自己被叫做死人,就好像很多傻子不喜欢别人说他傻是一个道理,因为人死了以后,会因为生前的遭遇不同,继而衍生成不同性质的鬼魂,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曾经是人,就应该多人有所尊重。麻师父说,人生在世,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抛下我们挚爱的人,而撒手西去,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和自己的亲人阴阳相隔,悲伤的就不止是他们了。所以我们一向称其为生神,除了对他的尊重外,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我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麻师父的,我只记得,当时我对麻师父的敬意,油然而生。
那一路上,没出什么乱子,我们几个大活人,把一个死人夹在中间,让他跟随这蛊铃和牛角号的声音,自己寻路往回走。途中其实经过了不少小村子,也不免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每当远远传来狗吠的时候,麻师父总是会用一层黑纱布把自己的脸罩起来,然后一只手扶住尸体伸出来的双手,另一只手拿着蛊铃,一边念咒一边继续走着,那个样子很像是太监扶着皇帝一样,后来麻师父也跟我解释过这个的含义,当时他听到有狗叫,于是就换了个姿态,一边还在嘴里念着避狗咒,我问他为什么这个咒狗就不靠近了,麻师父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口诀。于是我后来在想这可能跟我们各国的巫术有关系,所谓的巫术,往小了说就是装神弄鬼不值一提,往大了说人家才会勉强承认你不过就是民间的一道土方,至于其中原理到底是什么,这谁都说不上来。所以很多人都不相信老核桃的根熬水喝可以对抗癌症,腮腺炎的时候对着枣树大骂说羊跑了怎么还不进圈第二天自然就消退,等等这些,还有许多,当科学家不肯承认它们的玄妙的时候,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方法其实多少是有效的。
那一夜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早晨4点多,才走到这个死人家住的村子,他们家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候在村子口的必经的道路上。远远看见我们来了,有几个打着火把就过来迎了。麻师父站定以后,右脚连跺了三下,然后烧了一张符,丢在地上,这时候尸体开始原地跳,就跟在车上的时候是一样。麻师父走到我身边说,小兄弟你跑得快,你赶紧迎上那群人去,叫他们把棺材竖起来,然后让他们的人把火把全都熄灭。我听到后,非常高兴,跟在那个死人后面这么累地走了一整夜,还特别被交代不要闲聊,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挑战。于是我赶紧离队,朝着那些迎来的火把们跑去。大约在半里地以外我碰到了那些迎来的人。我向他们转达了麻师父的话。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也开始飞奔回村口,叫那些家属把棺材立起来。另一个则把火把熄灭了,跟着我一起往回走,去接麻师父他们。
路上这个人告诉我,麻师父是当地麻家巫的唯一一个传人了,他们这一派传师徒也传父子,麻师父的父亲在解放初期,曾经在各个地方带回过尸体,平常没有走脚的时候,就在家种地,他们麻家在当地是最有名的巫师,凡是那家的猪牛羊生了病,或是庄稼枯萎,麻师父都会分文不收,哪怕在半夜也会上门去帮人家解决问题。他还告诉我,以前的时候,他们麻家带死人回来,最少都是三个,最多的时候带过十多个,现在这门手艺,恐怕是又要面临失传了。
我问他,麻师父没收徒弟吗?他说,10多年前麻师父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但是那个徒弟后来走了歪路。我问他走了什么歪路,我对别人走歪路的故事最感兴趣了。他告诉我说,当时他的徒弟从湖北那边赶了个女尸回来,结果不知道是由于他本身太过于好色还是心里很变态,在路上过夜的时候,他竟然对那具女尸做了些很恶心的事。
当他说完这句后,我那幼小的世界就再一次安静了。
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这样是天大的错啊,埋怨自己多嘴好问,于是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我说那后来怎么样了,那人说,这件事后来被村子里的一个人在路上抓麂子的时候看到了,回村以后就传开了,接到尸体以后,村民们就把麻师父的徒弟给捆了起来,带他到麻师父家里兴师问罪,问他到底是教了个什么样的徒弟出来。麻师父当时非常可怜,当着在场所有人下跪磕头求原谅,时候还赔钱了事,还完全免费给他们做了场法事。再后来听说麻师父把他徒弟赶走了,临走前给他下了蛊,说是今后如果他胆敢再从事赶尸匠这个活的话,蛊就会噬了他。此后那个徒弟离开了村子,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开始隐隐觉得当时在车上,我一直不停地问麻师父他们行当内的事情,他一边欲拒还迎地回答我,一边还生怕回答得不够仔细,怕我不明白,我似乎是觉得麻师父在这趟途中,好像也是在可惜自己的手艺即将失传,而当我这么好问的时候,也想起了他那个曾经非常优秀的徒弟。
感叹见我们和麻师父会和,跟我一道的那个人看到尸体后,跪下痛哭,我才知道,他是这个死人的表弟。后来我们一群人走到村口,天已经渐渐开始要泛白了,农村的庄稼人起床总是非常早,我想麻师父也是在顾虑会被别人看见。所以到了村口以后,除了死者的至亲数人,其他的都被遣散回去,不得围观。
麻师父指挥着尸体,跳到了立起来的棺材前面,然后让尸体跳着转身,使其背对着棺材口。然后让我们几个人一起,把尸体抬进了棺材里。接着我们把棺材放平,尸体就规规矩矩地躺在里面了。于是在没有盖上棺材盖的情况下,趁着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尸体,我们迅速地把棺材抬到了那家人早已设立好的灵堂上。
这次的法事只能做一天,因为尸体其实从去世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不少时间了,若非有麻师父独有的咒的作用的话,恐怕是早就开始腐败变质。所以麻师父把棺材抬进灵堂以后,他取下了尸体的头罩,我不夸张地说我看到了尸体额头上的符已经被水给打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走了很远路的人,出了汗水一样。麻师父取下他额头上的符咒,走到我师父身边说,这次我希望你来用罗盘看着,看着我把这个逝者给送走。
我师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麻师父一生清贫,乐于助人,只因为民族的关系,还有自身学艺的特殊性,多年来人们不管受了他多大的恩惠,对他的感激也仅仅是一时的。当没有人客死他乡,麻师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师父也在之后跟我说过,麻师父的职业和我们不同,虽然都是在阴暗面,但我们至少能够得到人的尊重。而像麻师父那么一个手法好,又低调的人,而且他们这行在没退行消蛊之前,是不能够结婚生子的,当年他过继给麻家做儿子,都是他的养父基于手艺别失传的心态才这么做,而麻师父岁数比我师父还大,即便是现在退行,结婚生子恐怕也是个笑话。
师父说,麻师父要他用我们的方法来见证灵魂的去留,一方面是肯定了我师父在这个行当里的地位,虽然谈不上德高望重,但最起码是受到麻师父尊敬的。另一方面也希望给自己的最后一次走脚,划上个完美的句号。
法事持续了一天,师父带着我一直跟在麻师父的身后,我注意到麻师父整个过程里,都一直在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他那本来就因为时间久远而磨得发亮的牛角号,眼神显得格外呆滞和空洞,看着周围那些宾客和棺材里的逝者,然而,他看着的所有人都并没有在看他。到了深夜,法事结束,在黑夜里掩埋了尸体。
事后我和几位师父送麻师父回他自己家,路上他已经脱下了他的苗巫袍,回到他家的木楼前,他把他的袍子整整齐齐地折好,放进门口墙上挂着的一个竹筐里,然后卷起裤腿,绑上头巾,拿起竹筐就朝着屋里走。我们就没有跟进去了。显然麻师父也知道我们不会跟进屋,因为他最后一次走脚已经结束了,而我们都还算的上是没有退行的人,贸然进入这样一个已经身处事外的人家里,这是不好的。
麻师父的左脚跨进门槛的时候,没有回头,只是用背影对着我们,然后抬起手,做了个再会的手势,钻进屋里,转角便已看不见。
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苗族老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