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第四册》(8)(2 / 2)

很早以前我曾经说过,我们这行人,若是用心找,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遍布几乎每一个城市。我们是不会像旧社会的术士一样,举着铁口直断的旗帜在大街上游荡,更加不会端个小板凳,坐在路边,铺上一张纸写上算命。除了你们能够打听到的某某地方的知名先生外,最容易找到行内人的,就是在殡仪馆和丧葬一条龙。因为他们往往会为逝者家属准备一些开路人做法事,当然这当中有假冒的,也有真的。当我们说起阴阳先生,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是道士,其实不然,他们是佛家子弟,拜的是地藏王和幽冥教主。道家的手法过于刚烈,让道家人驱邪消灾是对的,但是给亡者开路,远远不如佛家人来的温和。所谓道家是“令”,而佛家则是“劝”。这些人往往都有自己的法名,因为法名是他们出师的标准,否则是没有资格来干这事的。

好在我师父教我的本事都还比较厉害,于是我也就免去了沦落为阴阳先生的地步,否则我这样一个脑子空空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还真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手段来谋生。

那家人请的阴阳先生还是很靠谱的,烧纸洒水,起灵引魂什么的都做得非常到位,在一众晚辈跟着磕头作揖了很久以后,那个掌惊堂木的先生说,你们现在先休息会,我要把布帘子拉上,给逝者净眼,这样他就能够早日看到极乐世界的光芒。

一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死后再去碰死者的眼睛,那是大忌!我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胡宗仁,我想他此刻也意识到了,这种在外人看来很正常的事情,在我和他看来,却是恰恰给这位先生和尸体制造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还不敢肯定,但是不能不怀疑,难道这个被请来的开路先生,就是这次想要来偷魂的刹无道吗?我很着急,但胡宗仁却出奇的镇静,他按住我的手说,别急,等他开始了我们再进去,说完我们俩装作没事的绕到被拉上遮住冰棺的布幔子附近,我看着胡宗仁的眼色,约莫过了5分钟,他朝我一点头,我心里默念一句壮胆的口诀,大着胆子就迅速钻进了布幔子里。

谁知道我刚进去,就感觉到眉心额头一阵压迫感,接着我的头上好像戴了个铁帽子一样,非常沉重,我看胡宗仁的样子,他也大概跟我一样。转头看那个先生,他正站在我们四十五度角的地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们,冰棺已经打开了一截了,不过看尸体的模样,似乎我们进来得还算及时,眼睛上还没有被涂上黄色的松脂。那个先生开口说话了,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语气和神情中,带着挑衅。“哼,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凑到一块来了。”他摘下那个正面写了佛,后面写了法字的帽子,挠了挠头皮,说:“来了也好,你们是不让我拿走这魂是吧?今天我还真是拿定了。”

我突然想到,以前师父告诉过我,偷魂者,必然不让生人靠近,他们一般会在他们做法的地方画地咒。我问过师父,什么叫画地咒,他说,就是在地上用白色粉末,或滑石粉或面粉,只要是白色的粉末,用来把他要做法的区域跟外边生人的区域分开。这个地咒并不是要画个什么符号之类的,更加不是画给人看的,是为了让那些鬼魂能够区分,跨界的人,就已经算是一种侵犯了。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在桌子上用粉笔画上的三八线,我的同桌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越线,而我总会悄悄地乘他不注意把圆规的尖利的那头,放在线上。

这时候胡宗仁压低了嗓子喊了声,抓住他。因为闹得太大声,咱们三个一个都跑不掉,于是我冲向那个先生,想要抓住他。谁知道这个先生侧身一退,拿起他刚刚做法事的时候那个铜镲,双手一手拿一半,平放在尸体头部上方,作势要打响。那意思是大家听到声音总会有人冲进来看,而闭目闭棺后的尸体在脑门心上方发出铜器的声响,这是能够影响亡魂的,鬼怪之所以害怕铜器,其原理我是不知道,但是自古以来铜镲都是打鬼的利器,在古代传说里,法海的铜镲铜钵下,不知道有多少因此灰飞烟灭的亡魂。所以我们看见他把镲子举在尸体头上,也就不敢乱动了,生怕他亡起命来,拍打下去,惊动了堂上的宾客和死者家属不说,只怕是这个死者的亡魂也就从此散掉。

那个先生看见我和胡宗仁有顾虑了,冷笑一声,开始叽里咕噜的念咒。咒反复念了三次,内容我是没怎么听明白,倒是清清楚楚听到了两个生辰八字,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这说明我的事情在他们刹无道的人当中,大家都是知道的了,而且说不定不少人还捏着我的八字,想制我就制我。想来他口中的另外一个生辰年月自然就是胡宗仁的了。我心里也挣扎过,我在想要是我不顾那个死者和他的家属,也许我就这么冲上去了,但是人家刚刚过世,这里又是因为他而架设起来的灵堂,死者为大,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还是不能做的。倒是胡宗仁,突然一口口水朝着那位先生吐过去,然后迅速绕到我的身后,抓起起先做法时候,烧了符咒泡在水里的碗,狠狠朝着墙上挂着的地藏王菩萨的头上砸去,哐当一声响,碗碎了,水也洒了一地,那个先生明显被惊住了,因为他们再怎么胡来,也不敢对他们的正神这么不敬。我见他走神了,也是一口口水吐了过去。这其实是我们行里人都清楚的一个小伎俩,无论哪个国家,对人吐口水都是一种蔑视和侮辱,而在咱们中国,口水虽然并不是脏东西,但却一直都被当作是污秽的、唾弃的东西,这一口口水,表示我们不承认他先前的咒,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咒到底是什么,吐口水也只是乱枪打鸟,碰运气罢了。胡宗仁在碗碎了以后,大声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念了一句唱词,以此来提醒那些听见碗碎声音的外堂的人,里边是在做法,不要进来。

那个先生抹去在脸上的口水,有点沮丧,但他冷笑道,好样的,你们以为吐了口水就行了吗?打碎我的碗,这魂我是带不走了,你们走着瞧吧,事情还没完呢!佛家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显然之前胡宗仁砸碎碗,导致了这个先生无法拿走本来要窃取的死者的亡魂,若真是这样,虽说保住了死者的灵魂,但矛盾却进一步加深了。胡宗仁冲那先生说,事情没完?你当你今天还跑的掉还是怎么的?说完作势要去抓他,那个先生再度冷笑了一声,对我们说,先管好你们的尿包再说!说完一把扯下了挡住外面的布幔子,然后开始带着嘲讽的笑意,继续念咒施法。

布幔子拉下了,我们也就不能对他做什么了,大家都在外边看着,只能呆在那里,满眼怒火地看着他。那位先生念完咒,合上冰棺。然后他对家属鞠躬行礼,说法事已毕。然后就打算转身从我们所站的地方那个侧门出去,葬礼上,先生们都不会从同一个出入口进出,这是“不走回头路”的意思,不管立场善恶,对待葬礼上的事情,都这么讲究。临出门前,我叫住那个先生,带着谦卑的口气问,师父,你怎么称呼?他哈哈一笑,说:“东泉苦竹,王阴阳。”说完用手指了指我的小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走出了门去。

王阴阳说的“尿包”,在重庆话的意思里,就是膀胱。当时他这么一说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他走出去我转头问胡宗仁要不要追的时候,他原本就难看的脸更是愁眉苦脸地纠结着,像个包子。他说别追了,我们俩现在有苦头吃了,我问他什么情况,他说刚刚那家伙在我们身上下了咒了,十二个时辰以内,我们会一直有那种涨尿的感觉,但是又解不出来。这是他们这群人想要逃跑的时候的惯用伎俩,为的就是让我们尿急冲心,追也追不上。听他这么说完,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我的确感到阵阵尿意袭来,于是我也跟着苦恼了起来。胡宗仁对我说,走吧,走后门,我问他现在去哪?他说去厕所。

我俩在厕所里努力把剩下的那点尿排完,我问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他说你通知一个师父来给这个逝者带带路吧,你就不用亲自弄了,乘着现在时间还早,你跟着我一起。我说去哪啊?他说东泉,等到明天尿意退了,去找那个王阴阳闹一闹。我有些不放心,我说还闹啊?都吃苦头了。他很严肃地说,你以为明天尿意退了咱们就没事了吗?他们还会想法子弄我们的,我们得主动去找那个王阴阳,此人虽然品行不端,既然被我们撞见了还知道逃跑而不是硬碰硬,说明他并非是个亡命之徒,找他说说,说不说得通另当别论,也许有转机,否则你怎么知道下次体现到咱们身上的是好是坏?

我想想也是,我说那好,我车就停在停车场的,现在就赶过去吧。他说,还开什么车啊?路上你尿急起来根本就受不了,咱们还是坐车去吧,路上好全神贯注的抵抗尿意。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打车去了长途车站,买了下午5点到东泉的车票,然后在候车室里,一边焦急的混着时间,一边无止尽地抵抗尿意。

上车以后,也许是由于路途的颠簸,车刚开不久的时候我就尿急了,但是这种短途车是没有厕所的,司机也更加不会好心到要让你去路边解决还等着你。几度尿意袭来,搞得我都分不清到底是真想尿还是假的了,我用眼神想胡宗仁求助,见他也痛苦的憋着,这时候如果有人心情很好吹了口哨,估计他会变成一个死人。突然胡宗仁拍了拍我们前面一排座位,一个口袋里装着不少废弃塑料瓶的老大爷,他说大爷我能请你给我一个瓶子吗?我要撒尿。

我羞愧地低下头,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也许是他真急了,他说,不要你送,多少钱我买!人有三急,急起来就完全不顾形象了。那个大爷很有生意头脑,一个矿泉水的瓶子卖了5毛钱给他,他接过瓶子就侧身开始尿。那哗哗的声音严重影响了我的忍耐力,我还在痛苦地憋着,双腿史无前例地内八字交叉,姿势极其妩媚。好在车上人并不多,我们的举动没有被谁发现。胡宗仁尿完了,爽了,从他舒展开来的眉头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切。我自打7岁尿过一次裤子后,二十多年来,绝对没有再尿过,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能晚节不保。不过路途遥远,最后一排又比较颠簸,难受得我快想死了,此时此刻,什么面子,什么自尊,什么市民形象,统统见鬼去吧!我伸出手拍了拍那个有塑料瓶的大爷,我说大爷也卖给我一个吧,我也快忍不住了。那个大爷乐呵呵的也递了个矿泉水瓶子给我,我拿到的时候,惆怅了。我跟大爷说:

“我给您一块钱,你能给我找个口儿大点的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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