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的时候,师父对我说,你等我一会。然后就起身走进屋里,我问师父你干嘛去啊,讲到一半就停了是什么精神啊?师父没有理我,直接上楼。过了一会,他就拿着一个洋娃娃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当年师姐的洋娃娃,我笑师父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原来屋里还藏个洋娃娃啊,师父踢了我一脚说,这是你师姐的,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边上,就是你师姐以前的房间。于是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拜师的时候,师父让我选一间房间的时候,为什么脸上会流露出那种黯然的表情。
我接过洋娃娃,和我起初师父描述时,我想的不太一样。因为这个洋娃娃和现在的那些洋娃娃不同,它的年代就是我在我小时候,都比较少看到的那种。全身上下都是塑料的,连头发都是,而且头发和眉毛都不是现在那种纤维丝质的,而是塑料凸出的一大片,然后在上面涂的颜料。洋娃娃的左眼是空洞的,左手也不见了,另外一只眼睛上还有睫毛,当你把洋娃娃正面朝上放平好似平躺的时候,洋娃娃的眼睛会闭上,坐起来又睁开。洋娃娃的脖子可以转动,手脚也是,看上去还是挺精致的,而且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师父还是将它保存得很好,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师父说,当时看到这个洋娃娃的时候,师父心里就有些怜悯。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想吃东西,但是身上却没钱。她自己穿得很脏,却把洋娃娃用干净的围巾包住,这怎么能不让人心疼呢。于是师父蹲在小姑娘身边,对她说,小妹妹,是不是想吃东西啊?可是师姐当时被师父吓到了,拔腿就跑,师父怎么叫都不肯停下来。但是师姐毕竟是个小孩子,而且大概是很多天没吃东西了,跑不快,于是师父也没有发力去追赶,而是远远跟着她,走了好几条街,发现师姐钻到一个小巷子里,然后进了一栋即将被拆毁的楼房里。师父告诉我,那个年代的时候,特别流行带个电筒在身上,所以即便是房子里很黑,师父还是打着电筒轻易地找到了她。师姐很害怕师父,一直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这就更让师父觉得心疼了。师父没有老婆孩子,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遗憾,所以师父坦言,在那个时候,他简直就是爱心泛滥了。而看到师姐当时戒心这么强,这么小的岁数就在流浪,而身边却没个伴,哪怕是其他流浪的小孩也没见着,这说明师姐是吃过苦的人,她有些不信任世界上的人,而师父就一直在跟她说自己不是坏人,只是看你饿了,想给你点东西吃。师父于是就摸了些钱给她,然后对她说,小姑娘,如果你相信伯伯不是坏人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你还在那家过桥米线边上的电杆那儿等伯伯,伯伯还让你吃饱。伯伯今天既然看到你了,以后就不会让你挨饿了。
师父说,当时师姐从他手里接过了钱,但是依旧戒备地看着师父。师父就没再强迫她,而是转身就离开了那个废弃的房子。接着就自己回家了。
我说你该多劝劝她的,这样她就能跟你回来了,还能少在外面挨冻一晚上。师父说,那就是我强加给她的了,不是自愿的了。他顿了顿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跟她说让她第二天还在那儿等我吗?我说不知道。师父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回答说,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不知道。师父没理我,而是跟我说,如果那天我就把她带回来的话,那只是我和她有缘,是单方面的,等于是我选择了她,她却没选择我。而如果第二天她还在那儿等着我的话,那就是她和我互相选择了对方,这才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我点点头,师父总是特别重视缘分这种事。于是我问师父,那今天那个陈老板,就是因为这种相互的缘分不对,才被反噬的吗?师父说,陈老板的事情不一样,他其实是叫做插手了不该自己管的事,看上去是在做好事,对于他身边的那群师父而言,也是在做好事,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可就不是这样了。他是医生,他应该救人,而不是把人送走。于是我就明白了,为了做好事而去做好事,那未必是真的好事。用师父的话来说,任何一种结果都有个起因,而作为旁人在这种因与果之间突然插手干预一下,因还是因,果却会因此改变,而这种改变会引发一系列后续的反应,若那些反应是不好的,追责起来,就会怪到他的头上。我和师父都是专门干这个的,也就是说这本该是我们的本职,就像陈老板的本职是医病救人一样,他组织人员给逝者送魂,是他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方式,别人因此而和他结缘,就未必是善缘了。
师父说,我和你师姐的缘分,甚至包括和你的缘分,都必须是一个相互的选择,否则的话,缘起缘灭,缘尽缘散,我们互相或许连样子都不会记得,更别提成为师徒了。我笑着跟师父说,我以前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老师都是根据考试的成绩来分班,也就是说也许我喜欢的老师不教我,而教我的偏偏是个不喜欢我的老师,对吧。师父说,就是这个道理啊,不然你为什么成绩这么狗屎呢?
师父说,第二天他就算好时间去了那家过桥米线的马路对面,远远等着。我问他你为什么要站在马路对面呢?师父说因为他头一天知道师姐住在哪,也知道她从哪个方向来。所以就在对面等,自己也能看明白,也不让师姐再次有戒心。我点点头,师父接着说,等到头一天约定好的那个时间的时候,果然师姐来了,她还是站在那个电线杆那里,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再像前一天那样,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看着别人吃得热火朝天,而是站一会,又抱着洋娃娃蹲一会,左顾右盼,等人的样子。师父说,那就是在等我,那就是她选择了我,这就是我和她的缘分。
师父说他当时很高兴,就走过去。师姐看到师父的时候,还是畏畏缩缩的,不过已经没有了头一天那种拔腿就跑的惊慌。师父蹲下跟她说,来,伯伯带你去吃米线。我笑着跟师父说,人家都这么饿了,你怎么不带人吃点好的啊,还吃米线。师父也笑了,他说,米线虽然用料简单,但是却能填饱肚子。你师姐当时不为吃得多豪华,就只想饱一点。我要是带她去吃好吃的,没准她还真把我当坏人了呢。师父接着告诉我,说完那句话后,师父向着师姐伸手过去,而师姐先是犹豫了一下,就牵住了师父的手。师父带她吃完东西,问她说,愿不愿意跟着伯伯一起生活,保证不让她饿肚子。也许是师父本身看上去比较慈祥,总之不像个坏人,于是师姐就点头答应了。师父欢天喜地的把她领回家,还特别收拾了房间给她住,但是师父告诉我,直到师姐第一晚在家里睡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师父说过一句话。
师父说,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渴望要好好帮助这个小女孩,于是他开始孜孜不倦的跟师姐建立相互的信任,师姐那时候毕竟是个小孩子,虽然受过苦,但是孩子的天性就是来得快去得快,渐渐的,也就跟师父很亲密了起来。后来师父说,他从师姐嘴里听说了她之前的遭遇,他很惊讶的是,一个11岁的小孩,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竟然可以平静地说。所以师父一直都以为是童年那些不好的记忆,让师姐觉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丑陋而虚伪,他还得知,师姐是和我一样,没有目的的钻上火车,只是想要逃离那个地方。师姐说在火车上,遇到检票员,就偷偷藏在硬座车厢的椅子底下,她个子小,那些检票员也就发现不了。但是还是有些乘客看她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害怕她会乘着大伙睡着以后偷东西,就举报了她,她也被赶下火车,然后自己找机会逃跑,继续扒火车。就这么一路辗转,最后来到了昆明。
师父笑着对我说,你说这不是缘分吗?如果她当初不乱扒火车的话,也不会阴错阳差的来到这里,我和她就根本没有认识的可能性,而这之后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可能发生了。我说是,与其说是一个无意的决定改变了一生的命运,不如说是这样的转变,改变了身边一切有关系的人。
师父说,后来师父还是觉得,就算自己喜欢这个孩子,也应当告知她的亲人一声,虽然师姐不愿意,甚至从师父家逃跑了几次,但是最终她还是同意带着师父回柳州去一趟,因为师父跟她保证,说自己一定会把她带出来的,只是回去打个招呼而已。然后在师姐的老家,师父在周围邻居的口中得知了师姐继父的无耻以后,他勃然大怒,花钱雇人揍了他一顿,还顺便在继父家里留了点让他倒霉受罚的东西,这才义无反顾地带着师姐离开了柳州,重新回到昆明。而师姐当时还小,本该去念书但是却没有户口,派出所查证我师父也是孤家寡人,小女孩本就来历不明更不要说给师父个正式的收养手续。于是师父一横心,大不了就不上学,学校学知识,伯伯教你怎么学做人。于是从11岁到13岁,师父一直都在教师姐识字,师父说师姐本身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很好学,可是他自己并不是个好老师,为了不让师姐闲着,于是就跟她说,让她做自己的徒弟,学手艺,救苦难,讨生活。
师父告诉我,她觉得师姐一直对自己是以一种感恩的心态。所以当师父提出来的时候,她也欣然答应了。师父知道,虽为师徒,但是究竟是别人的孩子,跟着自己生活,就得对别人的孩子负全责才行。于是师父倾囊相授,凭着过多的实战经验和天资过人,师姐很快就成长了起来,师父说,你师姐好像是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她的悟性很好,常常一点就通,举一反三,观察力也非常细致,总能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蛛丝马迹里,找到一些关键的线索,我在这行里这么几十年,你师姐这样的人才,确实非常少见。师父说,由于自己的培养和师姐本身的秉性,到18岁那年,师父和师姐已经在行里是一对经典的老少组合,而师姐也是同龄人和同辈的各家徒弟里,算是比较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
师父还说,由于从小就没有上户口,师姐的第一个身份证竟然是师父在她16岁那年,托一些朋友帮忙,才弄到一个有效的身份证,名字和号码都不是我师姐本身应该有的,除了照片。但是那身份证却能用,因为当年还没有网络,给了这行的人很大的可乘之机。而我也是因为离家匆忙,而没有带身份证。原本我打算让我爸妈给我寄过来,就说是工作需要,但是师父说不用了,因为干我们这个,时不时还得用一些假身份混淆视听,所以在我到了昆明后的第四个月,也就是师父刚刚开始收下我的时候,他也故技重施,给我弄了个身份证。
于是至今为止,我也是个多重身份的人。
听师父说完这些,我对师姐非常向往,更多的则是尊敬。但是我很不爽的是,为什么我就要先念那么久的书师父才肯教我,而师姐却是你主动要教她?师父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给了你师姐过多的自由和信心,才会闯下这么大的祸。本来你师姐出事以后,我就不打算收徒弟,一辈子这样的缘分又能有几次呢?我和你之间成为师徒,除了你很多地方和你师姐很像以外,我还是看重了这层缘分。不过收下你以后,我不能重蹈覆辙,所以要你先读闲书,丢弃浮躁,能静下来才行。
接着师父叹了口气说,你师姐22岁出师,本来很早就可以出师了,但是因为她是女孩子的关系,我又多留了她几年。直到22岁的时候,我能轻易察觉到你师姐对自己下江湖的那种迫切,我就意识到,是时候让你师姐自己出去闯荡了。于是我亲自当着很多同行前辈,给了你师姐一个师父的头衔,就让她走了。
我问师父,她是回柳州了吗?师父说,没有,那时候她四处云游,在两广和云南贵州,都赢得了不错的声望,年纪轻轻就能受人尊敬,这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你师姐在24岁那年,因为是本命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就来了昆明跟我一块过,那天我也带她去了海埂公园,也就是那天,她和你一样因为观察力好,问了我那株茶花,我也给她讲了那师父的那段传闻,才导致了她这一步行差踏错。
我说,于是她听了就去找那个六味地黄扇了?师父瞪了我一眼说,是六叶八卦扇!我说我知道我口快说错了。师父说,所以命运就是这样,从来没有预见性。也不知道是那把扇子害了她,还是我的那番话害了她。我对师父说,是师姐自己害了自己,不过她也是为了四相道的名望才这样做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愣了,然后点头,对师父说,这就跟陈老板一样,看似对,实是错,对吗师父?师父默默点头。然后他告诉我,你师姐败露以后,我曾经去了那师父后人那儿,本是想打算把这件事解释一下,但是却被告知,那把扇子什么时候回到他们手上,这之间的矛盾才什么时候能化解。但是我问你师姐,你师姐却跟我说她并没用拿到那把扇子,两边说法不一,而两边都是可以信任的人,这也就是说,那把扇子凭空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哪去了。
我对师父说,这次师姐来,大概也是为了这事了吧?师父说,你师姐当年那一场挫败以后,为人就低调小心了很多,江湖上几乎都不怎么听说她的动静了,而这次找我,显然是遇到了麻烦,而让我们帮忙,肯定就是跟师门有关了。所以肯定就是那把扇子,具体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么多年来,避之不及,我甚至尽可能不去和人谈论这件事,而你师姐既然亲自打电话来开口说,那这事肯定就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了。
我说,无论如何,师父你一定要相信师姐。师父冷眼看着我说,你跟她很熟啊?我说不是,不过既然是自家人,就应当无条件的相互信任。就好像我和师姐,都会无条件相信你一样。
师父沉默了,只是一口一口的喝酒,那天晚上后来我们并没有再聊多少关于师姐的事,而此刻的师姐对于我来讲已经是一个传奇了。那天晚上喝得虽然很多,却没有醉意,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比较痛,我知道,这就是宿醉的表现。而更加苦命的是,我竟然还得每天按时功课,读书背书,师父也下意识地推掉了那段日子的一些业务,专心在家里等着师姐的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