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寻晃了晃手,将话题扯回正道上:
“我跟你说这些的重点不在于墨家打算刺杀皇帝,而在于,罗网会怎样对待青龙计划。”
章邯眉头皱了皱,迟疑着回道,“既是刺驾大事,罗网想来不会乱来,当会暗中阻止。”
“你认为罗网忠于皇帝?”古寻笑呵呵的反问了他一句。
章邯索性也把话说透了,“罗网纵然不忠,也断不敢让陛下犯险吧?”
刺王杀驾是大罪,不仅刺杀的人有罪,但凡出了些许纰漏,负责保护的人,皇帝身边的人,都是重罪。
皇帝要是被刺而死,只怕赵高都得殉葬以伏罪。
纵然皇帝无恙,若是闹得太过难看,那也是天大的干系。
赵高再疯狂,也不至于在这种事还敢推波助澜,添油加醋。
“法……是个好东西啊。”古寻不禁失笑摇头,“帝国以法家学说治理天下,一切皆以法理度之。”
章邯不明白古寻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这话属于政治正确,他自然不会反对,况且他觉得这说的也不错。
虽然天下人皆言秦法无度,炽盛暴烈,但暴烈也好,严苛也罢,总归确是以法度之。
古寻却突然话锋一转,质问道,“果真如此吗?”
“这……”章邯拿不准古寻的想法,不敢贸然回答。
古寻又是一转话题,“你见识过公输家的机关兽吧?”
“当然。”章邯点头回道。
“那你见过公输家保养维修那些机关兽吗?”
“也见识过几次。”
“铁石所做的机关,尚且需要时时保养维护,这人制定的法理,如何能够运转不休呢?”古寻叹声反问了一句。
章邯只能默然以对。
古寻接着说道,“若按朝廷法度,只怕那冯御史,连带他下属的整个御史系统都该被罢黜!”
“若按朝廷法度,只怕齐鲁荆楚,十余个郡的治理官员都该被下狱问罪!”
章邯更不敢接话,低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里消失。
古寻口中的冯御史,自然是御史大夫冯劫,也是右丞相冯去疾之弟。
论官职地位,他只在左右丞相之下,是帝国朝堂上实权的三号人物。
不管他管理下的御史系统有多少问题,也没人敢说什么,章邯也不敢。
至于齐鲁荆楚等地的地方官,章邯倒是敢说,可敢说没什么用,皇帝都拿他们没办法。
犹豫片刻后,章邯小心翼翼的开口回道,“可这刺驾大罪不比其他,谁又能,谁又敢胡来呢?”
“皇帝能,皇帝也敢!”古寻沉声回答了章邯的质疑。
这个回答让章邯瞳孔骤然放大!
天无二日,人无二王。
帝国的天上只有一颗太阳,自然也只有唯一的皇帝陛下。
古寻的话让人乍一听还以为若是罗网胡来,皇帝陛下会刻意包庇赵高。
但章邯很清楚,嬴政固然对赵高多有几分容忍,却不可能在真正的大事上对他讲半点情面。
大泽山之事,若不是影密卫和罗网直接发生冲突,双方各有死伤,导致章邯手里的一切证据看起来都像是他攻讦罗网的借口,赵高不死也要脱层皮。
事关刺驾大罪,赵高但凡牵扯进去分毫,皇帝绝对会直接要了他的脑袋,不会有半点留情。
这种情况下,皇帝还会保罗网的可能,在章邯看来只有一种,那就是罗网的行为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或者干脆就是皇帝让赵高这么做的。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场刺杀大案,是能用来大做文章的绝佳由头。
即使是嬴政,很多时候做事也是需要理由,需要师出有名的。
但这种可能性的几率在章邯看来却太低了。
青龙计划是墨家主导的,农家或许会给予支持,了不起再掺和进去一些其他叛逆势力,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些势力,皇帝要动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更不可能拿自己来抛砖引玉。
费这个劲,不如直接让罗网动手来的利落。
而排除掉这个可能后,章邯还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最不应该的答案了。
皇帝,只是个身份,嬴政是皇帝,更是始皇帝,但谁都不认为他会是唯一的皇帝……或许他自己认为是。
如果始皇帝一定不会纵容罗网乱来,再联想一下青龙计划的目标,那古寻话里的意思很可能是说……新皇帝会纵容罗网。
这个新皇帝是谁章邯不好说,总之肯定不是长公子扶苏。
但古寻要真是这个意思,那岂不是说赵高已经有……
对于尊崇皇权的章邯来说,这种想法,这种可能未免太过大逆不道,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他想到了,却完全不敢吱声。
看着额头上冷汗都开始朝外冒得章邯,古寻冷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满的呵斥了一句:
“你怕什么!”
“末将……末将……”章邯陪笑着,有些磕绊的回应道,“末将只是听不懂大人的意思,怕说错了话。”
古寻瞪他一眼,说道,“听懂听不懂我姑且不与你计较,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有人要你的命!”
“这……”章邯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的几颗汗珠,苦笑着回道,“末将也不是怕,末将只是……只是不理解,也不明白,怎么会……”
“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古寻看着他,语气平静的帮他把后半句话补完了。
章邯头压到最低,没有接话茬。
古寻见状轻叹了一声,也不再计较章邯对皇权的态度,只是说道:
“我以前听说过一句话——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大家都不过是互相糊弄敷衍罢了。”
“帝国也是如此,皇帝再至高无上,也只是这草台班子的一员罢了。”
“农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不会没听过。”
章邯有些愕然,却又觉得古寻的话莫名有些道理。
草台班子……这话听着荒诞,细想却是颇有意思。
不过章邯这么多年形成的观念,也不是古寻三两句话就能彻底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