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城东,一栋不算小,但也算不上豪华的院落中。
宋齐丘看着不多的几个仆役、丫鬟正在收拾行李,轻轻叹了口气的同时,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远处建康宫的方向。
嗣子宋摩诘看到父亲宋齐丘一直在张望,也忍不住踮起脚尖看了起来。
圣人收南唐已经半年多了,大小南唐官员中,很多都有起复重用,但唯独作为南唐标志性官员的宋齐丘,别说重用,就是召见也没有。
本来宋齐丘已经绝望,但十余日前,圣人召见了查文徽,这让宋齐丘心里又燃起了几分期待。
不过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这种苦等的滋味,哪怕是宋齐丘这种纵横政坛几十年的老手,也禁不住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二郎,奴家这里还有一盒昔日圣人赐下的首饰,一会让诘哥儿去当了,咱们再等等吧!”魏氏温柔地扶着宋齐丘胳膊,轻声说道。
宋家其实已经相当困难了,因为此时,宋齐丘因为性格问题,已经又一次在政斗中落败。
而之后他为了维持声望和排场,不惜开始大撒币,笼络所谓的才学之士在身边,造出一副他宋齐丘仍然是南唐国中意见领袖的模样。
而这样打造声势的行动,无疑是非常耗钱的,宋齐丘在九华山青阳县的那点食邑收入,早就被消耗一空。
这些天他们全家三十几口人强撑着在金陵府等候,府中能卖的值钱物件,基本都要卖完了。
只不过,宋齐丘一家不知道的是,这些天他们为了颜面,悄悄让仆役拿珍玩器具到城外当卖的陌生商户,全特么是锦衣亲卫的探子假扮的。
皇帝早就把宋齐丘一家的经济状况摸了个清清楚楚,就等着他陷入彻底的绝望中呢。
门内,宋齐丘缓缓摇了摇头,回头看着颜色早已不再的魏氏苦笑着说道:“罢了,罢了!留下这点金银,咱们回青阳县躬耕为农吧,只是这以后,就要过苦日子了。”
宋齐丘可以食青阳县的田税,这是李璟给他这个南唐建国最大功臣的特殊礼遇,到了张周,自然不可能再给。
现在宋齐丘已经将全部家产花光,只剩下了老家百来亩薄田,说要回去过苦日子,可不单是说说,而是真的要回去吃苦了。
宋齐丘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但看面相的话,比好多刚满五十岁的都精神饱满,这做独揽大权的权奸,可是要有一副好身体的。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却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般,回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龙钟。
嗣子宋摩诘更是眼含绝望,一二品高官的公子和乡下老农嗣子中间的差别,他还是很清楚的。
“此处可是青阳宋子嵩宅邸?”就在宋齐丘喟然长叹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询问声。
宋齐丘和嗣子宋摩诘一听,立刻就从门内,闪到了门外,刚刚进入六十多岁没到一刻钟的宋齐丘,又瞬间闪回了五十岁上下的样子。
身穿青衣的小中官,两排金甲卫士,十余匹高头大马前面,还有一匹富贵人家用来代步,体态优美但跑不快的桃花马。
宋齐丘眼睛一热,这是圣人召见南唐旧臣奏对的标配啊!
“汝就是前南唐国中书令宋齐丘?”中官虽然语气并不太尊重,但宋齐丘不以为意,把手一拱,“老朽正是宋齐丘。”
中官点了点头,“圣人有诏,命宋齐丘即刻进宫面圣。”
宋齐丘身边,早就翘首以盼宋摩诘膝盖一软就滑了下去,宋齐丘不愧是经过了风浪了的,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这位太监稍等,容仆沐浴更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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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宫中,宋齐丘还没来得及看清远处的张圣人,顿时心里就咯噔的一下。
因为他看见了周宗的女儿周宪,正跪坐在皇帝的书桌边替皇帝磨墨。
宋齐丘和周宗,那可是二十多年的政敌了。
张鉊看到宋齐丘来了,也还是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做了一个象征性的迎接,就冲人家这岁数,那也还是可以优待一小下下的。
“仆宋齐丘,拜见圣人!”宋齐丘弯腰下地行了一个大礼。
张鉊也稍微一拱手算是回礼了,殿内的内侍,立刻就给宋齐丘端来了一张锦凳。
这可不是什么优待,而是宋以前,宰执和年过六旬的大臣奏对,都能有锦凳坐。
后来到了重八哥那里,就只能站着答话了,到了我大清,则更进一步通通下跪。
“宋翁且坐,朕今日有一难题,想说与宋翁听。”张鉊事情很多,也不想再试探了,于是干脆单刀直入。
说话间,他把手挥了挥,身边伺候的周宪和内侍们都退了出去。
“仆虽愚钝,但知无不言。”宋齐丘也是愣了一下,才适应了张鉊的节奏。
“朕听闻昔年新罗、百济等国虽万里之遥,也要来向大朝朝贡,中原丧乱就去吴越国。
但今日王氏建高丽已四十年,却从未来朝贡,颇有不臣之心,朕有意讨之,宋翁以为如何?”
宋齐丘真是被惊到了,你这是什么节奏,虽然隋唐都曾远征高句丽,但那是休养生息之后的事情啊!
迟疑了好一会,宋齐丘还是决定劝一劝,说不好皇帝这就是在拿这个问题考验他呢。
“圣人,高丽远在海东,今大朝尚未一统就要远征万里,仆认为还是应当....。”
宋齐丘说道这里,突然就卡主了,因为他勐地想起了一件事情,今年上元节时,远在辽东的辽阳郡王慕容信长送来东珠、辽参,圣人高兴之下,赐慕容信长姓张,赐名张钺。
这辽阳郡王有大功,又当了圣人十几年的义子,母亲还是贵妃,赐姓很正常,但赐名就不是很正常了,还是这种金旁的单字。
因为此时有个习惯,那就是王子登基继位之后,都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单字。
比如李璟原本就叫做李景通,继承大位之后,就改名为李璟。钱越的第三任大王原本叫钱弘左,登位之后就去掉弘,直城钱左了。
且张周乃是金德,慕容信长被赐以金为旁的单字,且是节钺的钺这个非常有象征意义的字,一下就让宋齐丘的脑洞,突然打开了。
“圣人欲以辽阳郡王入主高丽?”
啪啪啪!张鉊满意的拍起了手掌,果然是曾经让徐温忌惮到想杀之而后快的李昪最重要谋主,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寻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
“辽东之地,历来是大朝心腹大患,从汉至隋唐皆是,前朝太宗、高宗皇帝倾尽府库才将他们击灭,今中国不过乱了这百来年,又出现了一个王氏。
朕不管他叫高句丽还是高丽,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同一伙人,势必不能容忍此东虏在这汉四郡旧地生根发芽。”
与后世对高丽的印象不同,后世由于李氏朝鲜的恭顺,让很多人觉得这小小半岛之地,不可能对中原造成什么威胁。
虽然确实也是如此,因为高句丽之所以难对付,因为它是建立在辽东富裕之地上的,还有辽西大泽天险作为依靠。
而半岛苦寒之地,到处是山,产不了几粒粮食,也没有方便的水运,确实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拜高句丽所赐,此时的人,还是对辽东一带的政权抱有十二分警惕的。
眼见面前的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宋齐丘也不多说,他一江南旧臣,哪敢在这种方式大事上置喙。
想了一下宋齐丘问道:“仆斗胆猜测,圣人特意召臣来,是否想如大朝高宗皇帝征讨高句丽那样,自江北、江南两省建大船,以水军直扑旧日新罗之地。”
“不错!”张鉊点头承认了,“朕请宋翁来就是想问问,这南唐旧地的钱粮,能否支撑朝廷打造战船,训练最少五万水军东渡。”
宋齐丘点了点头,“能!圣人想必已经知道,就南唐国中隐户、逃户,各地豪族隐藏之人口,当不下三百万之数,若是能把这部分百姓编户加上吴越,足以支撑。
但此事极为艰难,昔年文肃王就想做此事,但最后还是没有魄力推行下去,圣人若是要矫正此事,仆愿舍命去办。”
张鉊最终还是没让李昪入唐朝诸帝的宗庙,因为这会涉及到很多麻烦的程序,而且就算张鉊让,李璟三兄弟也不敢,牵扯太大了,
于是最后由他们三兄弟上书之后,张鉊下诏废除李昪烈祖的皇帝称号,改议谥号为文肃,称吴文肃王。
张鉊自然知道宋齐丘的这段往事,他也知道宋齐丘主动请缨是想干什么。
或许他真的能帮张鉊把这事推行下去,但一定会夹杂着大量对政敌的打击报复,这不符合张鉊的要求。
于是我张圣人摇了摇头,“此等俗务,朕自有安排其他人去做,朕真正想请教宋翁的,还是南唐和吴越旧地的赋税征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