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蕖玉面一红,但打蛇随棍上,顺势道:“那五殿下金口玉言,可要说到做到,消息情报方面,我们可是要仰仗五殿下。”
“那是自然,你们若是翻船,我人头恐怕也不保。”五皇子认真起来,“我大唐立国之初,道家得势,因其根基深厚,隐然有和长孙氏等一众门阀分庭抗礼之势,我李氏对道家也颇为忌惮,故扶持佛宗来制衡道家,佛宗因此大兴,但到了今日,云蕖你想必也看得清楚,长孙氏为首的这些门阀已经取代了道家,牢牢把控着朝政,已经成为对我李氏威胁最大的存在。父皇忍了这么多年,最近这几年提拔林莆做了宰相,意图有些明显了。他这是要推儒道,选拔寒门仕子来慢慢削弱门阀势力。”
“邹家地处幽州,能够出两个入主御史台的人,再有今日之财力和影响力,其实也是出于我父亲推动寒门仕子主政的想法。”
谈及朝政,五皇子的语气明显凝重起来,“只是结果如何,你们也清楚得很,邹家这两位人杰,岂会看不明白朝堂之中那些勾当,他们明面上是死谏,实际上还不是以报皇恩,用自己的命来扭转乾坤,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帮助我父皇从长孙氏为首的门阀手中,拿回一些东西。”
“佛宗这些年兴盛,但夹在李氏和长孙氏中间,就渐渐变成了一块肥肉。”五皇子平静道:“佛宗的态度哪怕摆得再端正,哪边都不帮,但我李氏和长孙氏缠斗分不出胜负之下,就必须得从别处吃上一口大肉来壮大自身。那不管是我李氏还是长孙氏,就都要想办法从佛宗身上找肉吃。”
“邹家那两位入主御史台的大人虽然死了,但邹家在那段时间俨然是寒门领袖,言语相当有分量的,谁又能料到它骤然又和佛宗牵扯上了关系,出了一名佛子。”
“李氏和长孙氏都想对付佛宗,但邹家原本又是李氏栽培出来帮忙的。”裴云蕖皱了皱眉头,道:“那你父皇对邹家和邹家佛子到底什么态度?”
五皇子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佛宗的那些高僧在揣度人心方面,比我们更强。”
裴云蕖醒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时间早已给出答案。
十三年前,不空法师已经猜出了皇帝的态度。
念及邹氏的旧情,皇帝最多不会自己下场对付佛子,但似乎也不会出力保住佛子。
在他的棋局里面,终究是想推崇儒道,而让佛宗衰落。
所以不空法师让邹老夫人将邹嘉南送至关外,因为邹嘉南留在幽州必死无疑。
长安的年轻才俊们总是说教坊司的那些美妇人无情,只认银子不念旧情。
但此一时,彼一时,帝王何尝不无情?
……
月宇临丹地,云窗网碧纱。
长安太极宫,甘露殿之中,大唐帝国的皇帝,正在对太子进行一场考校。
偌大的宫殿之中唯有皇帝和坐在他下首的太子,即便燃着兽炭,也依旧显得幽冷。
考校的内容,便是黑沙瓦一役。
顾留白没想到自己火到了甘露殿。
太子的年纪比他大了有七八岁,只是从未经历过长安之外的风雨,所以面容倒是同样显得有些稚嫩。
他模样长得周正,眼眉之中皆是静气。
他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的看着一份份军情详报,坐得笔直,这般姿态已经维持了有小半个时辰。
皇帝却是外面晃了一圈才回来的。
回来之时,他手里还折了一枝不知名的异花,黄色的枝条,红色的花朵,只有花没有叶。
他随手将这枝异花插入自己桌上的银瓶,从随身的一个小玉盒之中取了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嚼了嚼之后吞入腹中,这才坐了下去,然后看着太子,道:“有关黑沙瓦的这军情,这名绿眸少年造成这样的结果,你觉得是真是假?”
太子微微抬起头来,拘谨且慢慢的说道,“儿臣权衡再三,最初时觉得绝无可能,但复看一遍之后,便觉得若是此人手中除了冯束青之外,若还有一些七品的高手,若是在浓烟之下能够凭借真气之能来去自如,那还是有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
皇帝的面色还算温和,只是似笑非笑的接着问道:“若以你之见,黑沙瓦此战已是如此结果,接下来最需要关注的是什么地方?”
太子正色道:“自然是要严查吐蕃人为何能够在暴风雪到来之前便潜伏在黑沙瓦附近。”
皇帝笑了起来,道:“你觉得重中之重就在此处?”
太子道:“除此之外,还需告慰忠魂,按军功论赏,好好抚恤那些战死的军士家人。”
“你且回去吧。”皇帝摆了摆手,等到太子起身,他才又道,“过两日你到弘养别院的皇甫先生那里学习数日,听听他的见解。”
“儿臣知道了。”
太子离开甘露殿后,一名五十余岁的宦官弯腰进入甘露殿,这名宦官在皇帝面前倒不拘谨,笑着便问,“圣人,今日太子的表现是否满意?”
“此子仁厚有余,然见识尚欠,还只能以普通李氏子弟的眼睛来看这天下事。”皇帝异常随便的伸手一扫,一股真气泼洒过去,将那些卷宗尽数吹拂到这名宦官身前,“大伴,你且看看,这黑沙瓦一役之后,他最需要在意的是什么?”
这宦官只是粗略看了一遍,便笑道,“这绿眸少年身份大有问题啊,浅滩如何养得出蛟龙,他才多少年纪,便笼出这力抗吐蕃之力,这少年可比赞普可怕多了,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追查和试探清楚此子来历,能用则用,不能用自然就要尽快解决。”
“哈哈哈哈…”
皇帝开心的大笑起来,随即语气里却有了些不满,“所以我常想,是否对他保护得太好,得多让他见一些残酷,才能让他有所长进?”
这宦官心中一凛,但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这圣人心中自有计较,大唐之日夜,不都在圣人的计较之中吗?”
“你是会说话的。”皇帝收敛了笑意,看着太子离开的方位,沉声道,“虽说学得慢一些,但好在认真,时间一长,他终究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江山社稷之根本,他终究会明白,什么才是李氏最应该关注的。”
宦官跟随他数十年,已经十分清楚此时这位帝王想听什么,于是他笑道,“大唐包罗万象,岂能容不下几个狂徒,没有些许狂徒,圣人岂不无聊。”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道:“走,大伴,我们去看胡人跳舞。”
……
和五皇子商议完对策,告辞离开之后,顾留白想到一件事情,便忍不住看着胡老三轻声说道,“胡伯,接下来若是炼制烧玄甲的材料顺利,你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胡老三咧嘴一笑,“东家你有事尽管说,自家人不用客气哩。”
顾留白压低声音,道:“能不能帮我弄个面具,这个面具戴上之后,别人看我,还会觉得我眼珠子是绿色的。”
“东家你这计谋高明哩,这一点都不麻烦,若是今晚有空闲时间,我就顺便帮你弄好。这面具一戴上,不管白天黑夜,你看起来眼珠子还是绿的。”
胡老三乐了。
他也一下子明白了顾留白到底什么想法。
眼下黑沙瓦绿眸少年在大唐帝国名气正隆。
名气不用,过期作废。
现在的绿眸只要出现,放个屁恐怕都是香的。
顾留白愁自己的眼睛不能变回绿色。
现在有了一个能够让人看起来他眼睛是绿色的面具,那他接下来就又可以凭借绿眸的身份再将水搅得更浑。
或者让人戴上这个面具,还能让他摆脱自己就是绿眸的嫌疑。
……
谢晚单人单骑,站在一片山岗上。
黑衣黑马。
远处的山川随着光线的黯淡,渐渐化为他眼中紊乱的线条。
他体内的真气也开始紊乱的行走。
似乎毫无章法,似乎疯癫。
但每次有数十缕真气紊乱的撞击在一起之时,他体内的气血就会骤然汹涌的行走,那些细碎的真气,就会随着气血淬炼他血肉的深处。
那些真气在他血肉的深处,就像是不属于他体内的物体一样散发着疯狂的意味,但与此同时,却又让他的血肉散发出一种诡异而强大的气息。
一只黑色的鹰突然好像石头坠落一样疾落下来。
在距离他还有十余丈的距离时,突然一折,扑腾着翅膀稳稳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这只黑鹰的眼睛散发着诡异的银色光芒,它看着谢晚的时候,眼神十分灵动。
谢晚从它的右爪中取下一个黄铜小管,抽出内里的羊皮小卷只是看了一眼,嘴角便微微翘起。
裴云蕖果然已在幽州。
那说明之前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的错误,那绿眸从阳关方向入关之后,便径直去了幽州。
绿眸和裴云蕖现在想必志得意满,他们应该绝对想不到,自己已经又带着一场杀局来找他们了吧?
他的脑海之中,甚至出现了怎么在这绿眸面前好生折磨裴云蕖的画面。
他嘴角的微笑,渐渐绽放成疯癫的狂笑。
也就在此时,又一只黑鹰落了下来。
这只黑鹰也稳稳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又有什么好消息?
他展开了这只黑鹰带来的最新密报。
然而下一刹那,他脸上的笑意扭曲了。
他带着疯意的双眸之中,充满了不解和迷茫的神色。
是哪里走漏的消息?
自己是哪里不小心?
这冥柏坡埋尸人,还有那五皇子,甚至那寂台阁,怎么会都知晓了自己是堕落观的修士?
已经足足有五年没有在任何外人面前动用过堕落观的法门。
没有展露过堕落观的真气和其它诡异的手段。
怎么就暴露了?
就如同当时在冥柏坡的陈屠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如何会让顾留白猜出阴山一窝蜂的真实人数一样,谢晚也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堕落观修士的身份怎么就被顾留白知道了。
冥柏坡埋尸人,破了他黑沙瓦之局的绿眸,给他的印象自然是十分可怕,聪明到了极点,算计人心的能力也是世间顶尖,而且此人收集和分析情报的能力也是骇人听闻。
所以他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此人一定是从某处得到了确切的线索。
他压根就没有想到。
其实顾留白就是不讲武德瞎栽赃。
竟还正巧栽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