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嘿,嘿嘿……”
甘州府衙,刺史办公的书房里,方重勇一边津津有味看着一些朝廷中枢那边送来的典章,一边发出怪笑,就好像是看笑话书或者小黄油一样。
阿娜耶好奇的将其中一本看过的拿来观摩,立刻大失所望。
这本不过是朝廷要求地方管理本地寺庙的典章而已。类似的东西她也听父亲李医官说过,朝廷为了约束地方官吏规矩办事,都会有对应的典章下发。
比如说关于坊市的。
在有坊墙的城市,除了长安以外,比如说洛阳。坊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进出坊门的人要不要盘查等等规章制度,都是写好了放在地方官府相关机构里面的。
平时谁也不拿来读,只有出了事要扯皮的时候,这玩意就会变成评价是非的准绳。
又比如说各州府里面也保存了管理市场交易的准则,市集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失窃了怎么处理,有人欺行霸市要怎么办,用的称是什么规格,称重量的量具是怎样的,称体积的量具是怎么样的,都有明确规定。
方重勇现在就在看这些东西,阿娜耶完全不觉得这种有什么好笑的,她看一柱香时间就会睡着。
“真的这么有趣么?”
阿娜耶疑惑问道,有点搞不懂方重勇的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
“当然有趣啊,我从来不知道刺史权力居然这么大!”
方重勇一边笑一边拍桌案说道。
官职的权力,有充分性和必要性的区别。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而有些事情,则是想管便可以管,不管也没人指责你的。这里头有极大的操作空间。
“自从你派人把那个叫坩埚的玩意送去长安以后,整个人都得意忘形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娜耶忧心忡忡的问道。
“无妨的,你去西来寺跟主持说,今夜安排我跟方来鹊见一面,让他不要耽误朝廷的大事!”
方重勇收起笑容说道。
他可不是满足于及格分的人,既然开始玩了,那就玩大一点,只要基哥还能罩得住,那他方衙内的潜力就是无穷的!
当然了,如果方重勇“飙车”车速太快,基哥也罩不住了,那就是他方某人埋骨甘州的时候。
方衙内觉得自己还能把握得住尺度。
“知道了,那伱悠着点啊。”
阿娜耶开口提醒道,完全不放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
好消息是,她觉得方重勇这个人很值得信赖,自己将来应该不会被抛弃。
甚至过得很好。
坏消息是,这位方衙内近期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这让阿娜耶患得患失的。
“去吧去吧,不就是将来回长安带着你,再送你去太医署学医嘛,都是些不值得去说的小事。”
方重勇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阿娜耶大喜,又一次听到方重勇亲口保证,心中大定,脚步带风的走了。
她离开后,方重勇命人将张掖县县尉严庄叫到了府衙,二人在书房内密谈。
招募团结兵的事情,摊派到一个州内的几个县,都是各县县尉在管理。甘州只有两个县,州府所在的张掖县,以及东面的山丹县。严庄一来,就苦着脸问道:
“使君啊,秋防令其他的都还好说,毕竟时间要求不那么紧张,也能够细水长流的解决。
可是朝廷又下了公文催促团结兵的招募,府衙不给钱,总不能摊派到县里吧?”
“附耳过来,我跟你说。”
方重勇沉声说道,对着严庄招招手。
他将黑水国遗址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严庄说了。
严庄本就是心思活络之人,一听这话,当即抚掌大笑道:
“使君妙计,这下甘州不止不用执行秋防令,长安那边反倒是要对甘州本地输入财帛粮食和军队了!
这招反客为主,使君用得妙啊!”
严庄忍不住拍马屁说道,完全出自真心,并非刻意讨好。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
如果黑水国曾经能够冶炼熟铁的事情被坐实,那么这件事,就已经上升到战略高度,以至于基哥不得不与宰相仔细商议了。
装聋作哑是没用的,因为边镇鱼龙混杂,相关消息传出去不过早晚而已。
很久以前张掖这边就能办到的事情,没道理现在的大唐办不到。
更何况,如果大唐不去找黑水国冶炼的秘密,那么将来如果甘州沦陷了,那么这个秘密吐蕃人也会找的。
或者说河西本地势力将来自立后,也一样会找。这种事情,对于大唐中枢来说,结果只会更糟糕!
所以基哥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派出工部的专家,来甘州调查此事,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再来判断甘州这里现在还具不具备冶炼的条件。
如果可以冶炼,那么甘州这里就必须建设冶炼作坊,锻造作坊,以及补充相关配套的脱产人口。让河西走廊,拥有自制铁质农具和兵器的能力,并加强对这里的控制!
口子开了,堵是堵不住的,只能尽力掌控。
能够办,但大唐中枢不愿意办的事情,也总有本地人想办并将其落实。与其坐视地方势力乱来,还不如中枢主动参与,全程规划,全程掌控!
在这样的突发情况影响下,什么秋防令啊,团结兵啊,本地加税啊之类的策略,便已经成了不合时宜的恶政,根本没有必要执行下去了。
本来甘州就缺乏脱产人口从事冶炼行业,结果朝廷还给本地加税,生怕这里的人不起来造反一样。
这种事情,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皇帝,都是不会做的。
而且一旦这个消息传到吐蕃那边,那么他们攻略的目标,就极有可能转移到战略意义大增的甘州!
到时候大唐不应战也要应战了!
严庄认为,按照正常逻辑,朝廷现在不但不会对甘州抽血收税,反而会派兵保护这里,甚至给甘州免掉部分税负以安定民心,以防吐蕃人乱中取胜!
不过这件事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朝廷派来的“专家”,调查过以后认可方重勇的结论。如果这些人回去以后跟基哥说,甘州要冶炼的话起码得一千年后,那就没戏了。
那时候甘州要加的税一样要加,只不过会推迟几个月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方重勇这一招已经是救了燃眉之急。
严庄心中的石头落下来了,甘州府衙不催,那地方各县也不会催,大家相安无事,不折腾多好呀。
“山丹县那边,没什么寺庙,所以不提也罢。
而张掖县这里,寺庙众多,僧侣成群。”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说道。
严庄没听明白,他试探问道:
“这里的寺庙,每年都会交一部分钱给府衙,只是使君想做什么呢?河西这边捞钱的办法很多,但很多钱,不是那么好动的。
这一块,使君还是要谨慎啊。”
西域跟河西本身战乱不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大战小战乃至抢劫杀人从未断绝。真正的和平岁月,或许连一天都没有。
本地寺庙接受了唐军的保护,那自然要向府衙缴纳“保护费”,这也是个很朴素的道理。事实上,河西的粟特人,也是如此。不同的粟特人,或许是不同的两个聚落,本身并不一定团结,彼此之间互相攻伐也不稀奇。
唐军在这里维持着秩序,并一定程度吸纳他们中的骨干从军,角色有点类似黑涩会中的教父,调和矛盾,利用矛盾,维持河西本地的安定。
但是,这样的保护费,那不是方重勇这个“单车刺史”可以染指的。
边镇诸多势力,在大唐建立的边镇体系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维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寺庙给府衙的孝敬钱,其实也是一样,都是多年来约定俗成下来的。
并不随着刺史的更换而改变。
“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方重勇轻轻摆手,指了指被另外一只手按在下面的册子说道:“这里写了,每三年,将要举办一次佛教人员考核,不合格的人,必须将其革除僧籍,勒令其还俗回家,不知道可有此事?”
他说了一件在严庄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
“呃,大体上是如此,不过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去年就应该考核的,却一直没有举行,朝廷也没有催促。
据我所知,这项考核制度已经停摆了。只是朝廷拉不下脸面示弱,佛寺也不好对官府叫板,所以大家就装作没有这种事情,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拖到所有人都忘记为止。”
严庄面色尴尬的说道。
这也算是大唐官府“不能说的秘密”了。
武周时期,大唐国内佛寺泛滥成灾,已经呈现尾大不掉之势。基哥登基后,有感于佛寺僧侣不事生产,败坏社会风气,影响大唐国力,便采取了种种办法限制佛教的发展。
当然了,这跟他是一个资深道教徒,并且痴迷长生也有关系。
只不过,虽然基哥下达的政令,抑制佛教的力度很大,但强硬打压效果却不佳。
还是那句,任何事物,只要有需求,就必然有其生存土壤,这是不争的事实。受了苦的盼轮回,做了恶的求心安,如此这般,佛教又如何会不火呢?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给基哥出了个歪招:既然不能明着打压,那我们就按科举的那一套来办吧。
你不是说你是得道高僧么?
你不是说得到了佛祖的感召么?
所以我让你背诵十本经书,你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要是背不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你不适合传播我佛的光辉,这样的话,勒令你还俗,没有问题吧?
此策一出,如同利剑出鞘。那些混在寺庙里面不学无术的“假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和尚”,顿时无处遁形。实行当年,便有数十万人还俗!
基哥一看效果如此的好,便规定每三年,便在全国范围的佛寺内举行这种“从业资格考核”!
如何出题,如何执行,由地方州府决定,也就是让刺史拍板。
没法子,中央财政已经没钱了,只能把这些杂事交给地方处理。处理政务是有成本的!
然后这件事就跟越来越胡闹的科举制一样,越来越假,越来越多的大寺庙走关系,利用各种手段维持寺庙僧侣的僧籍。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的时候,基哥下令,暂停这项制度。
但是不要声张!
朝廷既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执行佛教从业人员的资格考试,也没说具体规则有什么变化!
实际情况,其实比严庄说得还要严重。随着均田制的解体,府兵制的名存实亡,佛寺已经成为了逃户们的乐园,各地都有不少失去土地的农民借着“僧侣”的名头寻求庇护。
“作为朝廷的刺史,不执行中枢的制度,成何体统啊!”
方重勇假惺惺的感慨叹息道。
严庄一愣,随即苦笑道:“使君开这个考核,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就一言难尽了。总之,你写一份通告出来,贴在府衙外面就行了。然后在张掖县内,将其宣传到每一个佛寺,一个都不许漏掉!”
方重勇铿锵有力的说道。
想了想,反正也不是自己兜底,严庄叉手行礼道:“如此,那便如使君所言。”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这些寺庙,田产与财帛颇为丰厚,何不借机……”
严庄做了个用手掌劈砍的动作。
“诶,与人为善嘛,不要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你去各大寺庙跟那些住持们交涉的时候,记得说话客气点,姿态低一点。就说本府只是例行公事,考题都非常简单。本府会先在西行寺内举办一场,到时候各寺庙可以派人来观摩。”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到底是要玩波大的,还是随便搞搞?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严庄一脸疑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一想到方重勇平日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便连忙应承下来,匆匆离去。
“继续看书,学习使我成长呀!”
方重勇坐到那张太师椅上,一边拿着一本册子,一边脑子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
深夜,方重勇在西行寺的一间禅房内,见到了穿着小号黑色常服的方来鹊。
微微发福的身体,看起来如佛祖雕像那般富态。
又小又无神,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小眼睛,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揣度。
好吃懒做的无赖气质,在僧衣的衬托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
无礼又随意的站姿,充分显示了作为佛祖弟子该有的蔑视世俗权贵的姿态。
总之,人靠衣装马靠鞍。人还是那个人,但套上僧侣常服后的方来鹊,天然就像是个和尚,气质完美匹配。
不,应该说僧侣这个职业真的太适合他了!
不过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和从前差别实在太大,却是让这位“圣子”感觉沮丧到了极点。
“郎君,按你的吩咐,我在这里还要装成瞎子。
饭菜里也没有肉,还没有人跟我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见面,方来鹊就忍不住抱怨道。
当和尚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装瞎子就太过分了!
“要你装瞎,那是为了维持你高端的人设。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你圣子之名传遍河西的时候,便是离开甘州的时候。
等到了长安,你想出家也行,想留在我身边也行,随便怎么都好。总之,现在我需要你在西行寺当圣子!”
“出家是不可能出家的,我还想着以后娶宰相女呢。”
方来鹊倔强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这小傻子怎么想随他去吧,总不能让他连幻想都没有吧,那人生该多可悲啊!
“给他看看。”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娜耶吩咐道。
阿娜耶忍住笑,将药箱里的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递给方来鹊。
“看一看,背下来吧。”
方重勇肃然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方来鹊最怕他这样的表情,连忙接过佛经的卷轴,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哀求道:“郎君还是别让我看书了,怎么样都看不进去,我连这卷经书的名字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