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
热茶滚烫,扑腾扑腾冒着阵阵白气。
景王端坐上首,捧着瓷碗吹了一吹,接着问道:“他逃了?”
“王爷,应是成功逃了,听说喜鹊阁的人在那醉江山一带搜了七天七夜,都搜不到他的尸身,而且宫里有传闻,要给他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说话之人,正是如今内阁首辅许阁老,自林党倒台之后,朝中局势动荡,定安党逐渐站稳脚跟,与朝中的外戚安家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并且压了安家一头。
而秉性比较温和的许阁老,自然被提拔为了首辅。
许阁老道:“这半年来,他有救驾之功,又得太后陛下重用,京中又有公忠体国之名,若他没逃出去,宫里绝不会上个通敌叛国之罪。”
景王微微颔首,几乎全程参与此事的他当然明白个中道理。
许阁老叹道:“实乃心高气傲之徒啊。”
景王略作回忆,他记起自己生辰诗会之上,陈易丝毫不退,昂着头面无惧色的模样。
景王接着同有此叹道:“他有少年意气,断不是屈居人下之辈,身负傲骨、直言无讳,是个英杰…只略逊本王分毫。”
许阁老应道:“王爷说得是,宫里这般做,实在可惜了。”
景王叹了口气道:“残害忠良啊。”
许阁老面色有些奇怪和紧张,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景王摆了摆手道:“此地并无外人,更何况本王跟这陈千户的恩怨,早已一笔勾销。”
许阁老面露几分犹豫,他虽听说过景王女择婿之事,但定安党与陈易素有旧怨,不了解内情的他,拿捏不准陈易跟景王府现在的关系。
他卖了个笑,捧过茶碗,轻轻摇晃道:“此事于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太后陛下少了一把刀,之后圣上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也能还政于圣上。”
景王垂眸思忖片刻,敲了敲桌子。
他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千户,似乎生来就不知尊重为何物,无法无天,只为一己之心行事。
甚至可以为娶自己的女儿,只为一个“情”字,只为挣脱束缚,都能抛去荣华富贵不要,骇然出走。
景王知道自己顾虑太多,绝不是这般的人,但仍旧心头生起一丝向往。
更遑论那是自己的女婿。
许阁老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此事闹大可以,但不宜闹大,当作一时隐忍,给宫中和安家一个薄面……”
“给什么薄面?”景王兀然开口道:“这个要给薄面,那个也要给薄面,谁来给本王薄面?”
许阁老怔了一怔。
景王常年压抑下的怒气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他猛一捶桌,
“惟郢择婿在先,她宫里说一句赐婚就赐婚,将我景王府视若无物!好好一个立过大功的千户,她宫里说一句通敌叛国就通敌叛国,将朗朗乾坤视若玩物!如此颠倒黑白,我们仍要给她薄面?何其愧对江山社稷,何其愧对天下士子!”
许阁老呆愣了下,好久都没缓过神来。
景王的脾气之差,来往的官家多多少少都心里有数,而他的怒气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不知为何,许阁老觉得,今日有些不同了。
许阁老连声劝道:“冷静、王爷冷静。”
景王冷声道:“冷静?许阁老,林党尚在之时,我们就要给薄面,林党不在了,我们还要给薄面,这薄面,本王给不了。”
“这…那王爷你想要怎么做?”
“她若是给那人上通敌叛国罪名,那便伏阙上书,敲登闻鼓,把事闹大,摆在朝会上评判。”
景王顿了顿,见许阁老这裱糊匠还有犹豫之色,提高了些嗓音道:
“许阁老啊,你不想想,若是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实,本王就是招了个通敌叛国的女婿!那景王府的牌匾往哪里搁?招牌坏了,又有多少清白士子入我等之门?”
先前于情于理的话,许阁老可以不听,但这最后一段话,他不得不听,苍老的眉头皱起,思索权衡了起来。
权因景王贵为先帝胞弟,礼待士人,又有君子之风,定安党从来是团结在景王府的牌匾之下,若是其女婿通敌叛国,未免会落下污点。
京城的文人墨客从来自持清高,一个个大义悬于唇边,只怕以后因此,便对景王府有了芥蒂,不愿再入定安党,日久之下,定安党就再无可用之材。
念及至此,许阁老终于妥协了,出声道:
“定安党与陈千户素有旧怨,但如今仍秉公直言,想来这一回也能让天下士子看明忠奸。”
林党昔年祸乱朝纲,频繁打击异己,几乎只手遮天。
而定安党之所以能与之分庭抗礼,除去天家平衡朝势的需要外,更因清名。
伏阙上书之事,宫里也许会因此备受触怒,但于定安党的清名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许阁老缓缓说道:“唯一的问题是……尽量不触怒宫里,为了大局,我们这些人就不必领头,让太学、翰林院、还有一些忠直之士去办……”
这本是应当之话,话中的道理也说得明明白白。
景王府要留好清流的招牌,同时避免与宫里争锋相对,若上书可行,那便皆大欢喜,若不可行,倒也无甚损失。
至于那些仗义执言之人,若局势不利,便当作弃子,而陈千户的通敌叛国之罪,倒无关紧要……
“不!”
景王掷地有声道:
“这登闻鼓,本王亲自去敲。”
许阁老为之愕然。
他苍老得早已被磨平棱角的目光,此刻拧过头去,不可思议地看向景王。
隐忍许久的愤怒、多时以来的不甘、对匡扶朝政的渴望、与宫里多年以来的仇怨……景王的这些神色,许阁老早就见过,如今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丝少年气性。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登闻鼓不是敲那妖后一人看的,是敲给天下看的。”
…………………………
皇宫。
元宵已过了许久,但寒冬仍未过去,天色凄清,朱红的宫墙透着冷意。
安后被送回宫里之时,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像是寻死般坠崖而去,喜鹊阁连日连夜地搜查,终于在树海中寻到了她的身影。
她一连昏迷了数日,待清醒过来时,头颅昏沉发疼。
再过了两三日,坐到景仁宫时,安后惊觉自己忘了很多。
像是因坠崖时带来的冲击,很多原本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变得苍白如纸。
“本宫的…本宗被西晋陈氏族灭了?”
安后喑哑地问着。
素心略微惊慌,一时分不清这是上位者的试探,还是一句真心的疑惑,她斟酌了好久才道:
“娘娘你记不清了吗?”
“…记不清了。”
安后吐出四个字,脑海里关于城破的记忆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她只记得依稀有那么一件事,有许多人死了,可他们是谁,他们又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就像边关线报里苍白的文字。
人忘掉了记忆,仇恨便失去了根基,那些事都太过遥远,一想起来,原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安后咳嗽了两声,想起了谁,提高嗓音道:
“他在哪?怎么样了?”
“娘娘,他与那三位座主交手,寻机遁入山崖,就此逃掉了,喜鹊阁连日连夜地搜查,都始终搜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那就还活着。”安后沙哑着道。
想起那个名字,她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胸腔紧缩起来,积郁而起的恨意顷刻席卷,安后剧烈咳嗽,凤眸里掠过不知多少情绪。
安后冷冷道:“他还没死。”
素心不禁低头,她从话音听到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随侍已久的素心忽觉十分讽刺,安后忘记了对西晋陈氏的仇恨,可对陈易的恨却留了下来。
就好像人不记得从前如何花开,但花落的时候,却记得很清楚。
而那隐约之中,除了恨以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安后逐渐清醒,终归是临朝称制多年的一国之后,慢慢就理清了思绪。
而素心一五一十地把一切汇报给了她。
无名老嬷亦是从追逐剑甲的路上归来,同样一无所获。
宫中陷入到一派冷清的寂静之中,三位喜鹊阁的座主死了,一路追杀更是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景仁宫内此时少有的未烧地龙,素心迎风发抖着,而那凤袍女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上首。
“东宫若疏如何了?”她问。
素心连忙道:“东宫若疏一切安好,她安分地待在宫里,这些天来都没有出去过,娘娘你可是要召见她?”
“召见她,召见她来做什么?”凤袍女子的嗓音略显沙哑。
素心一时战战兢兢道:“召见东宫若疏来…吩咐之后剿灭西晋陈氏之事。”
话音刚刚落下。
书案前的凤袍女子便肉眼可见的脸色阴沉下来。
素心的耳畔边,传来了纸张撕裂的声音,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关乎西晋陈氏的谍报。
凤袍女子按捺住凄厉:“都毁了,三个座主平白死了,如何与西晋陈氏交锋?他逃了,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苗子了,都毁了!”
素心不觉间打了个冷颤。
她知道安后为了复仇究竟等了多久,谋划了多少。
可多年的谋划,事未功成便毁于一旦。
“吩咐下去,不必再找了。”
安后的话音自上而下地传下,语气复杂,
“他若有生路,那便算本宫放他一条生路。”
“是……”素心应了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出声问道:“那么那几个女人…娘娘要怎么安排?”
素心口中的几个女人,自然是东宫若疏、林琬悺、还有冬贵妃,她们都与陈易有所牵连。
不过陈易走时却并未带上她们,是否因为,其实那人不曾有多少在乎?
景仁宫内寂静片刻。
过了许久,终于传出声音:“各回各处。”
素心走后,凤袍女子缓缓起身。
无名老嬷此时从暗处走出,她头颅低垂,无尽歉意道:
“娘娘,我终究没有追上她们。”
安后道:“若寅剑山剑甲真能轻易对付,那也不是剑甲了。”
无名老嬷见安后不做追究,便又道:
“娘娘,近来宫里应多加戒备,我担心那陈家竖子折返回宫,对娘娘不利。”
安后默不作声。
无名老嬷不知她心里多少浪涛掠起又落下,也不知她思潮又多少变化,但见她的眸光变了几个来回。
最后,安后冷笑道:“乱臣贼子,想来之后要跟南疆勾连。”
安南王妃不守妇道,与之牵连颇深,无名老嬷自然听闻过此事。
“嬷嬷,派些人盯紧南面吧。”
说完,安后挥了挥手,示意无名老嬷退下。
后者应了一声后,便消失在了景仁宫中。
独剩安后一人站在景仁宫大门处,遥遥眺望,一动不动地屹立着。
她独立许久,阖上眼眸时,都是那飘荡的玉坠。
那一念之差,以为他仍记挂情谊,可如今想想,那不过是他的刻意为之,是他的又一障眼法。
可笑、可笑……她笑了出来。
“本宫说过,天下皆知你是无君无父的逆臣,待朝会之时,懿旨落下,本宫倒要看看,天下人是怎样分说你的罪过。”
…………
朝会到了。
金銮殿上,但见龙椅空悬,而其下面的凤椅之上,有一凤袍女子端坐。
百官鱼贯而入,神情肃穆,这元宵之后的第一场朝会,于礼制而言不可谓不重,更关乎一年国运,故此近乎无人缺席,更无人称病,放眼望去,何其隆重。
伴随太监拉高嗓子的朗声宣告,朝会已开。
朝会盛大,而且官宦极多,故此不是议事朝争之时,往往是宣告朝政结果、任免官员、颁布旨意,正因如此,气氛不可谓不肃穆庄严。
而今日,在惯例的场面话后,宣告的第一件事,竟是治人罪名。
治原西厂千户陈易通敌叛国、畏罪潜逃之罪!
需知这陈千户数月前才因救驾之功,得到嘉善,如今却沦落如此,
风云变化之快,不禁令百官为之愕然。
但…似乎无人敢有异议。
答案很简单,朝会是宣告结果,而非议事朝争之时,更遑论是新年第一场朝会,便更是神圣庄严。
哪怕有人对此心有不满,也断然不敢冒大不韪,从百官之中出列进谏。
朝堂之上,太监朗声宣读懿旨:
“易通贼乱国,先与林党为寇,受纳货贿,贪污,林党覆台,本以救驾戴之功宥,不追前罪,乃望其改过,不意不改,犹妄蔽圣听,肆志妄作,家藏甲六副、藏刃数十、暗通贼,事露之后,杀伤无数,潜逃于外,今不治此乱臣之罪,无以明法度,不言此乱臣之过,无以安社稷……”
懿旨之声落在朝堂之上,众人有耳皆听,金銮殿里一派寂静。
即便有人神色连番变化,但没有人胆敢在此刻出言,触怒那临朝称制的太后。
安后环视大殿,心中安定,朗声道:
“陈易之罪,已明言于众,诸卿若无异议……”
咚!
声如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