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纠集朝官进谏之事,让人始料不及。
切莫说景王先前几日还是“死了”的状态,这头七都过去两个了,停灵四十九日间,竟突然还魂,从棺木爬出了来,自诩魂游地府,本是阳寿已尽,但受阎王爷楚江王所托,特得宽赦,故此魂归人间,成全女儿与陈易的金玉良缘。
只是这些停灵四十九日里,日日皆有官宦吊唁,而且为数众多,这番说辞不管其他人信不信,这些吊唁的官宦大多都信了。
便是不信,也无人胆敢明言,景王府与定安党之间的关系有目共睹,所以信也好,不信也罢,不久之后,这景王还魂之事,都要被引为佳谈,录到搜神记、聊斋之类的书里,再配上一句“时人奇之”。
安后自然知道景王八成是假死,于他纠集朝官之事,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过她并不放在心里,景王这一回与其说是孤注一掷,倒像是病急乱投医。
所以哪怕一众朝官跪伏在金銮殿外,齐声进谏,安后也不曾出过轿子,反倒像是看猴一般看着。
她派了女官,去询问当时的情况,这些定安党人有不少人吹得那叫龙飞凤舞,甚至信誓旦旦说见着了楚江王,待问到一个性直忠厚的小官,才终于问到了真实情况。
“当时很多人都看着,王爷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自陈人生大恨,更多番提及陈千户,言明此人并非良婿,罗列数十罪状,但一言九鼎,说要成全他们的金玉良缘,就要成全。
我没反应过来,便问:‘王爷,你不是死了吗?’
王爷说:‘我看他不顺眼,还魂不行吗?’”
待几位女官回报之后,安后便更是看清了这场猴戏。
不过看清归看清,京城讲究脸面,朝堂之上就更讲究脸面,安后口述诏书,让宫女太监抄录后分发下去,做了这暂时的解释,安后便摆架回宫了。
接着,
她就看到了被藏在床底下的东宫若疏。
“人呢?”
女官素心脸色苍白,挂着冷汗,嗓音压抑不住,
“他们人呢?!”
凤袍女子的脸庞笼罩阴影之中,卧房里是掉落在地的红盖头、吃完的饺子、喝干了的合卺酒,处处皆是陈易的痕迹,但处处寻不到他们的身影。
凤容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东宫若疏的穴位很快就被解了开来,同样解穴过后的小婵已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在女官的追问之下,东宫若疏飞快地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是说…他们走了之后,还跟你说了句‘再见,东宫姑娘’?那他们去哪了?”
“…出宫了吧,他们说过要往东走。”
“蠢材,那是故意跟你说的。”话音落下,东宫若疏竟有如坠冰窟之感,这还是太后头一回对她说重话,“宫里各处都封了,他们出不了宫。”
东宫若疏唯唯诺诺道:“好、好像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还让我给娘娘转达一句:”东宫若疏深吸一口气道:“‘娘娘,谢过一番好心,我故意让景王引走了你。’”
话音落下之际,思绪电转,安后感觉那人就站在她面前。
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凤袍女子眸光如剑,“景王接应了你?”
“不,景王只是看似要接应我。”
“然后我就会让你进宫……”
“然后你就会让我进宫。”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你派了许多谍子守住我,都差一点让我逃掉,”
安后仿佛听到他在说话,
“当你意识到你掌控不住了,就会想把我放在你的眼皮底下。”
然后…
他就在她眼皮底下逃走了。
与景王府的谋划只是障眼法!
他从一开始就想着进宫!
……………
“冬贵妃调拨了几位新来的宫女,从这边过去了。”
路上一位见到冬贵妃的宫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
女官素心脸色铁青道:
“大过年的,又不是选秀民女的时候,又怎会有新宫女?”
她看上去极其激动,像是在发怒,额上却不停地落着汗水。
只因安后静静旁听,脸上并无表情。
她缓声道:“何必对一宫女作怒,去寻冬贵妃就是了。”
“是…”
女官素心像是要把头点在地上一般。
………………………
送走了那几位,冬贵妃回首一望,便见这座待了不知多少年的凄清院子。
乱糟糟的把石桌盖住的老树枝桠,前些日子终得修剪,泛黄干裂的墙涂上了新漆,大红灯笼高挂在檐角,平添了不知多少喜庆之色,近些日子送来的膳食,也是过去里没有的精致享受。
只是这些…怕是留不了多久了。
冬贵妃摸了摸那喜庆的对联,字迹苍透有力,那是由陈易亲自题的,也是这露水情缘一般的男人,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唉,说是念想,倒也谈不上。”
冬贵妃心中并没有多少情丝,只是不禁唏嘘而已。
只因除他以外,以后也不会有别的男人了。
叹声过后,冬贵妃再拍了拍对联,像是把它拍实,她隐约间听到了些许脚步声。
冷风凄切而过。
甫一回身,她看到院门外立着的身影,
冬贵妃深吸一气道:
“别动手,我什么都招。”
…………………………
安后接连处理宫中突变之时,陈易一行人已经在阴曹地府里走了好些日子。
冬贵妃的冷宫里有通往阴曹地府的阴阳之门,陈易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它。
“她知道地上一天,地下一年,估计没几日,她就要干扰我们卜卦了。”
陈易走在最前头,牵着小狐狸的手,翻过崎岖狭小的山路,侧头可见大片石林夹杂猩红的彼岸花。
“她已经干扰了。”
周依棠掐指之后,淡淡道。
陈易略有讪讪道:“比我想象得快。”
他回过头,便可见殷惟郢、殷听雪、还有闵鸣,基本上可以带走的女眷,他都带走了。
至于东宫若疏和林琬悺,她们被看护得严密,陈易根本带不走,而冬贵妃则是她自己不想走。
殷惟郢走上前了两步,紧跟到陈易身后,出声道:
“你跟我父王…一开始就打着这主意?”
“你是说,拿他当障眼法,随后从宫里潜逃?”陈易顿了顿,轻声道:“其实我有想过通过你父王逃跑,计划总要多种备选,如果可以,谁想来这阴曹地府吹风。”
走阴曹地府离京,就必要寻到京城之外的阴阳之门,而这谈何其容易?
阴曹地府与凡间地势并不一样,而且路多弯绕,更有蜿蜒崎岖,路上野鬼游魂无数。
所以陈易事先问过冬贵妃,后者也只知一道另外的阴阳之门。
那道门通往京畿之外,正是北姚江的方向,从那里离去,可逆流而上,亦可顺流而下。
陈易思索了下,而后道:
“先不论我们路上会不会耽搁,若安全抵达那道门,你…要跟我师傅离去,先去寅剑山,陆英会在路上接应你们,再让玉真元君接你回太华山。”
元宵之前,陆英等寅剑山的人已先一步在周依棠的指示下离京。
殷惟郢皱了皱眉:
“那你呢?”
陈易深吸一口气道:
“我…我也想跟你们走,但我不能这么急着走,我还要在那里跟他们周旋一会。”
“周旋?”
“她的首要目标是我,而不是你们,所以我要跟你分开走。”
说完,陈易苦涩地笑了下。
地宫之后,周依棠就不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九,以如今的她,一人绝对拦不住无名老嬷,更何况之后还有喜鹊阁的一众座主,与其如此,倒不如兵分两路,以自己为饵,确保她们的安全。
知道陈易早已心有安排,殷惟郢不好改变,她眉宇轻蹙,心道这人每每都想着让她们置身事外,他自己则置身事中,说是凡夫俗子,还真是个天生的凡夫俗子。
她本欲冷笑几声提醒他注意安全,但又觉发怵,思索后又收敛了些,敛着眸子道:
“你…路上小心便是。”
陈易察觉到她话语间的略微轻蔑,扫了她一眼。
殷惟郢打了个寒颤,抿了抿唇,倒也抬眼瞧他。
她知她惹得陈易有些不愉……
而每一回的后果都很惨……
沉吟好半晌后,女冠附耳补救道:
“…你之后到太华山后,我做妻子的,就没日没夜陪你。”
…………………………
…………………………
一路上说是顺利,但也不算太过顺利。
以阴曹地府为道离京是一步险棋,更险的是,在卜卦被钦天监的道士们干扰之后,他们一行人出现数次迷路。
陈易心情略有起伏,从冬贵妃的冷宫里的阴阳之门逃脱,很快就会暴露,安后也定会派人入内追杀,也将很快从冬贵妃口中问出京畿一带的阴阳之门所在。
拖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利。
不过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一路化险为夷,走过了不知多少羊肠小道,攀爬数次悬崖峭壁,终于到了阴阳之门外。
推开阴阳之门,再度见到温暖和煦的阳光之时,陈易隐约有种不适应感。
烈日高悬,已经临近正午,已是两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绝对够宫里反应过来,只怕无名老嬷、喜鹊阁谍子都已经追到了路上。
陈易拧过头,朝周依棠看了一眼。
周依棠并未多言,连句要他小心的话都没有,只是微微颔首。
两世夫妻,多少话不必说也明白。
但对大小殷来说就不同了,女冠眸里的关切藏不住,而殷听雪就更是紧张道:
“你要小心些啊,被抓了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陈易让她别担心,连声劝慰,但少女的紧张有些缓不过来,他便摸出那条小纸船,轻声道:
“这是你给我的护身符,我会没事的。”
殷听雪见状,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那朵小纸花道:
“你给我的,我也留着呢。”
陈易心底一暖,但是时间不等人,不会给他柔情蜜意的机会,他挥一挥手,让她们尽早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易便在山林间穿梭、藏匿,有时还会到镇子上,故意散布行踪,伪造一些障眼法,但每到晚上的时候,总会回到山林之间。
他刻意留下了许多足迹,只为了混淆视听,尽量拖足够久的时间。
这时间不长也不短,大概需要五日。
而在这一方圆十几里地里,像是玩起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陈易从怀里摸出了一迭银票,银票没法直接买卖,而哪怕能买卖,但不同钱庄的银票形制不同,这一带县城的店家们也不一定会认,
“先找地方兑钱吧。”
………………………
夜幕沉沉,一队人马来到了薪西镇的一处客栈。
他们打扮朴素,如扈从般护卫着一辆马车,待人接物也算有礼,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冒着生人勿进的杀气。
笑鹈鹕摸着钱袋子,找上了客栈的掌柜道:
“你这里今早有个穿黑衣的人租了间房?这个我熟人来的,烦请说下他的事。”
“客官您这要求就…”掌柜一时不敢透露情况。
笑鹈鹕带着笑,指尖按在钱袋子上,一粒碎银从袋口飞了出来,落在桌上。
掌柜吞了口唾沫道:
“我们这儿不能透露客人的情况,但是如果…”
“那就是住在这了。”还不待掌柜说完,笑鹈鹕反手把碎银收了起来,拍了拍掌柜的肩膀道:“刚刚掉了银子,不好意思,现在捡回去了。”
掌柜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人在贪欲流露时讲的话,往往都很真实。
笑鹈鹕把目光放到了客栈的楼上,接着给暗处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寒光闪过廊道。
木门瞬间在无常鹰的刀下断成了两半。
里面却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呼:“啊!登徒子!”
笑鹈鹕定睛一看,只见那不知哪来的青楼女子赤着胳膊,而地上盖着一张男式的黑衣……
他站在那站了一回,回过头去,向掌柜道:
“拿出来吧。”
“什么…”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搭在掌柜脖子上。
“他应该贿赂过你,不然你不会帮他隐瞒,拿出来吧,或许里面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
不久之后,查清情况的归魂雀在马车边上低着头,她刚刚汇报了已知的情报。
马车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嗓音:
“你是说,他刻意留个青楼女子在这,营造一夜欢愉假象,实则早已翻窗逃遁,看似往东,实则往北?”
归魂雀头颅牢牢低着,喜鹊阁座主对安家家主皆有绝对忠诚,
“回娘娘,正是如此,那掌柜手里的碎银能拼出一个‘心’字,是由北边乔水县的北心钱庄兑出来,与卦象吻合,与之前的调查也吻合。”
“那就往北追他,他没走出京畿,在跟你们周旋。”
马车内的女子不急不缓,
“追上之后,能活捉便活捉,若不能活捉,但杀无妨。”
“是。”
归魂雀低低应了一声。
夜色寂静,元宵之后的风更是陡峭,喜鹊阁杀手们受过上百种训练,御寒更是其中之一,可本早已适应寒风的她却不知为何,忽觉刺骨冰寒。
马车中,那极尽尊荣的女人不再出声,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大虞上下,无论达官显贵,抑或是走夫贩伙,尽是好茶成风之辈,正因如此,莫说是市镇县城,便是大道的路边都有茶摊。
一人带着斗笠,模样风尘仆仆,脸上还抹了点土,腰间就携了一把刀。
刀用长布包裹,像是不想让人看出刀的形制。
茶摊内有三三两两茶客,都是要进乔水县的人,两个光着膀子的纤夫在那划拳斗茶,一个卖药材的商贾专心摸着铜钱,还有三个读书人把书篓放在地上,在那畅谈大小李杜。
茶摊的老板殷勤迎了上来,问道:
“客官,要什么茶?”
“要泡的茶,随便来点就是了。”那人回道。
老板面露犹疑之色,许是因为大虞兴点茶,这人却要泡茶。
“有问题吗?”
“没。”
老板还是应承了下来,转过身就去泡茶。
不消多时,一壶热水,一个空瓷碗,一点碎茶叶便送了过来,老板举手就要给他泡一杯。
那人抬手制止道:“我自己来。”
说着,银针从手腕里探出,伸入到热水之间,半晌过后,见无异样,他又反手捻了捻茶叶,同样无异样,这个时候,他才将热水倒入到茶叶里,泡开了一杯茶。
老板见状不由道:“客官你也忒小心了吧。”
“走江湖的,不小心不行。”
茶水泡了开来,幽幽茶香溢出,似是觉得泡茶这事在大虞里太过罕见,那两纤夫和读书人们都回过了头来。
那人晃着茶杯,但没有喝下去。
老板以为是自己盯着不好,就转身离去。
“老板。”那人叫住了他。
老板回过头来,心道是个麻烦客,不耐烦道:“咋了吗?这茶有问题?”
“不,茶碗有问题。”
屈指一弹,茶碗顷刻飞掠而出,但见日光之下,杯口之处,抹着一丝晶莹光泽。
砰!
老板侧头一躲,茶碗炸碎在墙壁上,暗红的茶液洒落,他手掌放后,衣袖里探出一把匕首,要直刺那人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