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生得很是清瘦。
一袭深灰斗牛服,早过而立之年,步履四平八稳,眉狭如刀,身子高耸宽大,挤上了楼梯,无需小厮的引领,便来到了宽阔的三楼廊道上,紧绷的皮肉间给人难以言喻的精悍之感。
双手拢在袖袍里,魏无缺负手缓步而来,便自阔门内见刀兵相向,突逢变故,脸色却沉静得出奇,像是早已见怪不怪。
魏无缺越过明晃晃的刀锋,众人都盯着他,只见他脚步停下,抬头朝姜尚立问道:
“姜县令,好场面啊。”
魏无缺环视了一圈。
姜尚立还未开口,赵彦便双眼冒起了精光。
这便是喜鹊阁的新座主魏无缺,也正是赵彦想让迷魂蝶搭上的关系。
方才交手,赵彦早见那所谓龙公子武艺并非凡俗可比,他与姜尚立二人联手,想杀不难,但少不了伤筋动骨,如今若再加上一个喜鹊阁座主魏无缺,就是十拿九稳。
魏无缺的突然到场,让众人都为之停住刀兵,陈易不住斜眸扫了那人一眼。
后者将陈易的眼神看在眼内,眼角余光略作打量后发问:
“这位是谁,瞧着有点面熟。”
陈易眸光微凌,攥住刀柄的力道多加几分。
自己如今被宫里通缉,与喜鹊阁本就算死敌,而如今的情况,只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放过那三个跑龙套似的刺客不谈,哪怕他道法双修,但以一敌三,凶多吉少。
与之相较的,则是赵彦心念大定,如今顶包之事再无可能,他手握令牌,自要将这座主拉拢,而眼下这情况最忌讳的就是弄虚作假,他便大声道:“不瞒魏座主,此人姓闵名宁,曾是京城锦衣卫千户!”
陈易压住嘴角,
尽量摆出紧张的神色。
而赵彦眼里闪过凶戾的光,似要将那人生吞活剥:
“此人杀我砺锋阁上下数十人,与我等结下血仇,此人不死,我砺锋阁吞不下这口气。
魏座主,今日还请你帮忙杀敌,来日我砺锋阁必有重谢。”
铮铮怒意的话音落下,魏无缺并未被左右,习武之人,早已对江湖仇杀见怪不怪,更遑论是天家的人,就更是居高临下的俯瞰之姿,自有一番理性判断。
他随手捡起桌上的白糖花生米,放到嘴边吃下。
魏无缺看了看陈易,见他衣摆上斑斑血迹,叹道:
“好大的杀气。”
“血气而已。”
“血气即杀气,你方才杀了很多人。”
“十九个。”
魏无缺奇道:“花了多久?”
“一刻钟多些。”
魏无缺手攥成拳,放下花生,面上仍不改色,多了提防——他自认杀十九人需一刻半钟。
“你因何故杀人?”魏无缺问。
“路见不平。”那人回得平淡。
魏无缺眸子微敛,不置可否。
赵彦敏锐的目光捕捉到魏无缺的提防,连声道:
“还望…魏座主出手相助,共擒此贼。”
“我是天家的人,只帮朝廷的官,谁是官身,我就帮谁,你们砺锋阁有官身吗?”
魏无缺的话音不咸不淡,回忆起砺锋阁的来历,冷笑道:
“一个西晋来的江湖门派,配指使我做事?”
赵彦梗了梗脖子,话到了嘴边又卡了回去。
他思索片刻,赶紧在身上摸了一摸,接着猛然想起一件事。
而下一刻,一张楠木质的喜鹊阁令牌被陈易摸了出来。
“魏座主,我曾是京城千户,正是官身。”
赵彦瞪大眼睛,只听那人慢慢道:
“今见西晋砺锋阁在我大虞境内为非作歹、杀人如麻,残虐黎民百姓,故此路见不平,不曾想有人颠倒是非,竟说我与他们结仇在先。”
赵彦握刀的手都在颤抖,瞳孔里不尽的惊骇之色。
他将令牌交予义女迷魂蝶,本意是为了让迷魂蝶勾引这座主,与之搭上线,为砺锋阁在大虞京城内埋下暗桩,也算是拜山头受招安,但给他一百个脑子他都想不到,如今令牌竟落在了陈易的手里。
而伴随着陈易的话语,魏无缺的目光已带了些审视意味,赵彦想到了砺锋阁的敏感身份,双手发寒,以二对一还能得胜,可若以二对二,就难说了。
赵彦见魏无缺看了看自己,旋即又将目光投向姜尚立,这时残蛟心中再度一定。
无妨,身边还有姜县令,他自然能将事情辩说个明明白白,包括这令牌缘何落在陈易手里,同样能寻到理由解释。
魏无缺凝望着姜尚立,问道:“姜县令,你站在那边,是被胁持了么?”
姜尚立一笑道:“非被胁持,只是如今有狂徒颠倒黑白,不知从哪盗得喜鹊阁令牌,反而倒打一把。这闵千户虽曾经为千户,但也只是曾经,如今以豪侠之身出现于山同城,想必是早已因罪辞官。魏座主,还请明辨啊。”
魏无缺露出思索的神色。
姜尚立趁热打铁道:“而需知今夜请魏座主来,本是为孤烟剑之事与砺锋阁相商,只可惜有奸人拔刀相向,倒让魏座主看了笑话。”
此番话音落下,形势又一变化,魏无缺斜眸横扫陈易一眼。
于他而言,眼前的局面分成了两拨人互相指摘,不了解全貌,只知冰山一角让人难以判断。
这时,陈易笑了起来。
笑声不大,不过是低低轻笑,但在这剑拔弩张的厢房里,却能让人听得真切。
魏无缺挑眉道:“千户何故而笑?可还有辩解之语。”
“各执一词,难说得上什么辩解不辩解,不过…”
只听那人悠悠道:
“区区一介县令,官位都没四品,竟是四品武夫?”
姜尚立眉目一凝。
手中之剑,冷得寒彻如骨,他冷笑发问: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便是走夫贩伙里都可能有高人,老君都曾牵青牛云游四海,我这县令怎么不可以是四品武夫?闵千户,你这话可就是春秋笔法了。”
“姜县令会用剑。”
“是又如何,会剑很奇怪么?”
“会用杀人剑。”
平淡的话音落下,姜尚立刹那定在当场,眼里除去凶戾之外,更多了一抹惧色。
魏无缺侧脸看去。
考中进士何其之难,更何况是个三十岁不到的进士,一人既习文,又有空余练武,甚至练至了四品境界,世上真有如此凤毛麟角之人?魏无缺不禁怀疑。
而若是这千户说得属实,那么姜尚立练的,就是与孤烟剑相似的杀人剑,需知孤烟剑可是不久之前才遁入到山同城。
魏无缺微微敛起了眼,眯着盯起姜尚立。
姜尚立没有说话,神色已是冷峻。
下一刻,他瞳孔骤然猛缩。
“真正的姜县令早就死了。”
陈易慢慢挑明道:
“我说得不错吧,现今昆仑派掌门,唐泽。”
随话音落下,夜下一剑寒光。
绽白剑身如电掠过,“姜尚立”人随剑走,竟要在陈易话语落下,气机未起的那一刹那直探陈易咽喉。
长剑既出之时,魏无缺动了,本就站在侧面的他骤然踏前,袖口吐出手来,一掌直轰姜尚立,后者回身转剑,行云流水,方才竟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反而是诛杀魏无缺!
一剑既来,魏无缺并无惊色,双臂一夹,身子往后蜷缩,竟瞬间抱住了三尺剑罡,行步变化莫测,手掌间悬着奇妙的气劲,团如棉花般阴柔,将沛然的剑气笼罩,生生消磨于无形。
游身八卦掌。
魏无缺低头看向掌间残留的逸散剑气,眯眼道:
“果然是杀人剑。
暴起杀人,更是凶狠利落,你就是唐泽。
既然如此,不知唐掌门知不知道,袭杀官差,意同谋反啊?”
此招不成,“姜尚立”瞬间退开数丈,不让魏无缺有缠住剑势的机会,他将剑横立在前,往侧一步,已是彻底靠到了赵彦身侧。
可赵彦已额冒冷汗。
他妈的怪不得你这县令有这般身手!
他妈的怪不得你拼了命都要找孤烟剑!
如今山同城内,关于孤烟剑的江湖故事早已人尽皆知。
孤烟剑于昆仑绝巅处悟到一击残剑,赠予上一代昆仑派掌门,然而掌门之子行事宛如东郭与狼,习得残剑继任掌门后,因武功不得寸进,以门派之名向前者索要完整剑谱。
索要不成,便与他人联手追杀,直至杀到这山同城内。
而这所谓的“姜尚立”穷尽一切地追寻孤烟剑的踪迹,看似是为了天家着想,可事实上这与他的利益不谋而合。
赵彦青筋暴起,手里的刀柄都快被攥碎。
你他妈的唐泽暴起杀人,让老子再无转圜余地。
老子他妈的想招安,到最后从江湖门派被招成反贼了?!
魏无缺扫了眼二人,接着转头看向了陈易,
“可需我出手?”
他本来没必要这般多此一问。
寻常人谁会拒绝他人出手相助?
但那衣摆处斑斑血迹意外地瘆人,让魏无缺极想问上一问。
很快,他就得到回答。
陈易抬手道:“不必,我一人足矣。”
魏无缺把手拢回袖口,退后数步。
或许陈易心中有诸多考量,但魏无缺也没有问个究竟,他从这短短的回答里,听到极大的杀性,寻常人若见惯了血,多有麻木回避,他却越见越想发泄,好似锋芒毕露的剑,若无鞘制约,难保不是又一个小吴不逾。
魏无缺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一边思索琢磨,一边下楼。
他踩着楼梯走到一半时,不禁低语:“还没开杀么?”
话音刚落,轰地如一声雷震,昂头可见半截身子扎碎地板,血淋淋的绣春刀贯穿胸腔露了出来,抽刀极快,血水飞溅,滴了一滴到魏无缺脸上。他无声别过鲜血。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