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条排污水的沟渠,我们于五分钟后曲曲折折游进一段铁栅门,顺利进入了这座孤零零的小公馆地底。环顾四周,这是某个水洞的一部分,天然的石礁中央被修出个六边形淤泥池子,并连接着一道往上攀升的规整石阶。
按Leeann的说法,这里是早期金色阶梯聚会的秘密场所,曾经是撒丁埃欧雷人停泊渔船的一个岛礁。它建立的时代甚至早于三大宗教,行事低调神秘,既不宣扬教义又不广收教众,因此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不被外界所知晓。也因它的这种性质,因此无人干涉。
在金色阶梯的观念里,人应该顺应自然赋予,以意识进行互通,并接受一种最单纯的生活方式。同时认为人类出现语言与货币是走了歧路,繁华只是一瞬,将注定走向迷惘。他们是肯定创世论这一观念的,但不称造物主,而叫歌提亚,是一团由各种意识聚集,体积大到难以想象的光团。
各种主流宗教里,常带有原罪一说,是劝导世人行善积德,对稳定社会牢固统治权力起到重要作用的。而金色阶梯的教义里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有灵魂进阶说,也就是当今我们熟知的升维观念。歌提亚释放出所有的灵体,是需要从它们的意识里汲取营养,所以只有不断体验到新感官才可能被进阶。这么说或许较难理解,不如由人来做个比喻。
好比说一个困苦很久的农夫,某天忽然继承了一大笔丰厚遗产,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新生活,将令他眼界一下子提升,自然新感官就被歌提亚分享走了;而一个老实本分的家伙,某天忽然杀了人,将体会到素未有过的感官,这也是意识层面上的进化。那么,构筑我们当今社会的一切道德基石,都与这种观念激烈抵触,善者无好报,杀戮没有天诛,自然因果报应也不存在,人可以肆意妄为,大搞破坏,全都可称作体验新感官,因此被归入了邪教。
而他们得到长足发展是进入了蒸汽时代以后,人们纷纷将注意力由宗教转向科学,开始变得对古老传说兴致勃勃。金色阶梯认为最早期的人类原本通行同种意识,而在其后产生了矛盾,走出山洞的野人们开始形成聚落,逐渐发展文明并开始向国家概念过渡,为了形成凝聚力就出现了语言,因此造成种种隔阂。这与旧约故事很接近,上苍见人类很团结,就赋予了语言这个功能,从此后,大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而逐渐形成了种族。
我想若是马洛在此,或许会很认同他们的观念,毕竟他是个宣扬世界大同的白左。
而货币的产生,在金色阶梯眼中是最大的错误。金钱将造成人生而不平等,阶级对立,以及滋养出罪恶,开始出现功利、贪婪以及掠夺。那是与他们推崇的意识世界背道而驰的。所以,人要是想再次沦世提升自己的进阶,就要放弃俗世,斩断小格局。这种清流观念被大力推崇,故而获得了大批的追随者。
这就是Leeann禁止我在会场用返金线索检她的原因,金色阶梯高等会员全都懂这一套,我与她那点一知半解,简直是在别人家门口班门弄斧。
从水洞出来,她拖着我在一段损毁的水渠前冲去全身泥污,然后打手提箱取来两套雨衣般的行头,抖干水珠后开始向着上盘进发。就这样熟门熟路地闯入一个储备煤炭的库室,在停留期间大致向我简略描述了他们的由来。
“现在可以正常对话了吧?所以这就像个隔音间?”我瞥了眼沾满煤灰的陋室,问:“起先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怎会那么熟悉这个鬼地方?是不是多次到过此地?”
“这就是被封存的另一部分。”她指了指自己脑袋,说因为自身的不完整,一半脑子被封存在阿辽琉,所以问也白问。此外,她也没义务让我过多了解她。
“那样做岂不是很不灵便?再者说,这个阿辽硫又是个什么鬼地方?”我打隔水袋里掏出蓝高卢,提给她一支,问:“好比这次你的接头人被杀掉,是不是现在傻眼了?”
“别忘了你就是那名凶手,或策划这起谋杀的人,居然还有脸嘲讽起我来。”
这套模式是黑水仙们行动前的标准仪式,为的就是防备中途有人叛变或被捕,将情报泄露出去。只有当主事的俩人协同完成才可变得完整。如若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按常理就必须立即中止,返回他们的一个安全屋做重新配对,再度商订计划。至于阿辽硫,是一个无处可寻的口袋空间,对世人而言不存在,类似于歌提亚那种意识的交汇点,是虚无的。
而这次他们的人没喊停冒进,是获悉凶手自己出了问题,让一名骁鸷钻了空子。寄魂与串魂虽只差一个字,但含义却天壤地别。Possèdè(串魂)是被邪灵操控,神经元产生弥乱,非杀了对方才能罢手,是毫无自我意识的;L’âme de la maison(寄魂)是被人操控形同傀儡,有自我意识的。更巧合的是,后者竟然是前者的亲子,目标竟与他们出奇得一致。
所以,对方开出条件,我必须协助眼前这名黑水仙盗取伏琳沙,他们就不会对玛德兰进行制裁,权当没发生过。若是拒绝,就算他们拿马德兰没辙,也将跨越悠长的二十多年岁月后,在现实中找到兰开斯特们,要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我忽然就领悟了之前Dixie所提及的一则谈话,九频道的采访车中途改道,是因有人预先同新闻直播间负责人通了电话,起初我还以为是暗世界所为,没准真正的监视者是他们!
“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就像你说的套环,一环连着一环。我闯进魔魇就是为了助你成功,再多居心没有了。完不成我就将与女主播,永远被困在公寓瀑布底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一把掐灭烟,冲她扬了扬手,问:“接着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好了。”
“先别急,咱们在这里稍作停留,等金色阶梯的人全部登船离开,附近闲杂人等清干净后,再考虑怎么走。”她手指着一个方向,接过我的烟,点燃抽了起来。
登船?我不由惶然,那艘奇美拉号我记得适才出来前就已不见了踪影,按说早就载着老艾父母返港了,这伙邪教份子哪还有其他船?办什么秘密仪式不能在自己地盘解决,还非得出海巡游?这里不全是他们自己人吗?女人依旧以阿辽硫被封存的借口做推脱,不予理睬。
见自己一时半会也离不开,我只得四处踱步打发时间,扭过脸时,正巧与她四目相对,不由想到了一个解乏的话题,问:“依你之见,马德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由愣了愣,掩嘴偷笑说:“你要我看着玛德兰的脸而来评论玛德兰,实在有些别扭。”
“我也觉得这么问很古怪,虽说是这个人的儿子,但我却丝毫不了解他。每个人从小都对自己的父亲有定义。男孩的话,希望他是广受欢迎的英雄;若是女孩,则希望他是顾家并总能带给自己惊喜的人,在我看来,他两者都不是。”我耸了耸肩,笑了:“我看得出,你对他有好感,那么,总不可能是长相吧?他在这点上没优势,比我的原貌差多了。”
“你这么评价自己的老爸?好吧,我喜欢他,这点无法否认。所以为了他的安全与未来,你要全力以赴。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想到问这个?”她拨弄着脖颈项链,显得十分不解。
“是这样,现在是十点不到,换句话说,再过十六个小时,他将与我老妈,因一台抽粪车意外爆炸,而真正相识并牵手。”我搓揉着脸,贴着她坐下,苦笑道:“其实我也并不需要答案,每个人都懂恋爱的感觉。只是在我的印象里,已记不清老妈年轻时的模样。而我听说陷入爱河的女人,展露的微笑是最动容也是最接近的,所以想看看那会是什么表情。”
“我时常在俱乐部里见到他,玛德兰很安静,不与人交往,喜爱独自坐在角落里读报,其实也并不怎么熟悉。唯一的交集,就是那一晚的倾谈。”女人仰起脸,陷入对往昔的追忆。
当见到这个人从旧建筑里推开门,径直走来并默默坐下,leeann抱着酒瓶开始歇斯底里,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酒女人,绕远走开;而同时,又希望这个人能停留。带着这种矛盾心理,她对自己说:这家伙只是出于无聊才坐了下来,谁会在乎别人的猫,无非是抽几支烟然后打着哈欠回房睡下,带着偷窥别人隐私的满足,而进入梦乡罢了。
年幼时的Leeann,比起同龄小孩显得更残忍,她喜爱找来绑绳牢牢捆住小猫四肢,然后包进手绢朝空中掷去,看着它们被活活摔死。有一次她像以往作恶后,离开时瞧见一只瘦弱母猫跑来叼住自己幼崽带去地下室。母猫一整夜都在舔舐,结果到了第二天,奄奄一息的小猫活了过来,这件事令她感到很神奇,从此后,便对生命有了敬畏之心。
玛德兰说他素来不认同世恶论这种观点,有些人儿时霸道嚣张,长大后却循规蹈矩;有些人怯弱胆小,成人后却满面横肉。因此环境造就人,更多的是自己有顿悟,必然会在其中发生几件足以改变自己的事。他曾养过狗,病死后就随便刨坑埋了,连盛放遗体的木箱也没准备。当办完这些,他再也没进过这片树林。
有人喜爱拍摄录像,又是大搞告别仪式又是呼天抢地,在他看来全无必要,宠物的话在生前你待它好,比什么都强。至于死亡是必然会来到的,事后做再多也是枉然。在那之后,他再也没养过猫狗,只是不想遗忘曾经伴随自己的它。
Leeaann觉得,这个男人看似在安慰自己,更多是自我独白,他没有顺应别人的习惯,而带出了自己的观点。俩人由这些探讨起其他,一时忘了时间的存在,待到烟盒空空,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也许是那种静谧,也许是黎明时独有的薄光瑰色,令一切都显得很奇幻。再度回想,已变得遥不可及,而成了永恒的回忆。
从此后,她对玛德兰逐渐产生爱慕,几周后这个人失踪了,其间又发生过什么?在女人被封存的另一半大脑里,因此成了个谜,所以我出现在邮轮上,才会让她那么喜出望外。
“在刚才谈话时,我在你的心窍里搜寻答案,但什么都没有,看来你确实如自己所说,对他一无所知。”她抓起块煤渣,端在手中把玩,问:“若你像自己形容的那样是个普通人,又怎会知道窟蟃这种东西?是从暗世界某人嘴里听来的吧?”
“不,那是我与新闻主播寻找出路时,听她随口提起的。”我又提给她一支烟,问:“所以,果真有那种东西?你觉得蚌壳精公主,就是你们在追查的呕吐女人前身吗?”
“那完完全全就是不同的生物,我不由很想看看,你那个无比重要的人在说这些时,脸上严肃的表情有多么可笑。”她伸手接过后,笑道:“果然,那种姿容秀丽的小女孩,都是脑袋空空,别人随便灌输她什么,就当成宇宙真理。以讹传讹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好。”
“你们当真去确认她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我已见过模样了。不过你放心,她只是一段插曲,梦醒后就会被遗忘,因此也没人会拿她来要挟你什么。”她冲我一摆手,说:“好了,现在你详详细细将那场雨夜奇闻描述给我知道。她可不是窟蟃那么低等的东西,而是只山狩。”
于是,我便将自己的第一场遭遇,事无巨细告知了她,期间问她两者区别,才知道底细。
所谓窟蟃,不具有人形,是完全的动物本性,并且只能活短短十来年;而女人口中的新名词—山狩,原本也是野兽,但通过沦世可以逐渐化为人类,寿命极长,而且灵魂不灭,生生息息。窟蟃在遇到危险时,能改变环境以便逃窜,一旦遁去,四周才会慢慢恢复原状。而山狩更高一筹,它能决定是否要还原物质本身,还能将与此有关之人的记忆,全部抹除。凭借这两点,史上从未有人能追查到它,捕获更是无从谈起。
所以老戴的担忧,以及迪姐的揣测,都不是无稽之谈。原本将0514当巢穴居住的呕吐女人,或许是只山狩,她既可能在今天之前或是今天之后遭到围猎,从而抹除扭曲了记忆,以至于造成72年的事变成74年都迟迟未发生。
这种东西在被袭击身亡后,会留下一件遗蜕,而收藏在小公馆三楼某处的伏琳沙,便是那种东西。这就是追兵们为何要潜伏进翡翠之华的雾龙牙岛,夺取它的原因。只有带着伏琳沙,才能揭破被山狩掩盖的痕迹,从而找到真身。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炮响,随后,某种类似巨大生物的呼吸声。沉闷地盘旋在头顶。猝不及防下,我被惊到烟蒂滑落到裤头上,女人慌忙踩熄,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说时机已成熟,咱俩现在该去办正事了。
“有什么需要说明的?我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想你是轻车熟驾,出入别人的机关重地如家中闲逛,我却毫无概念,便一把拖住她,神色慌张地问。
“不是对你提过了吗?出了这道门,绝对不能打返金线的主意,甚至连念头都不能有。”她不耐烦地拿手指划了个圈,说:“如果实在有必要,仍旧回到这里再说。”
“那要怎么交流分工?”我将手一背,问:“另外你知道东西在三楼哪里?”
“用嘴,用书写,总之你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地方在哪?拜你老爸玛德兰所赐,本应该由你来告诉我。”她捣了我一拳,叹道:“正因你是这个人的儿子,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点点头,拿起手提箱,尾随着她开始迈入茫茫黑暗。这座公馆面积不大,大致是过去吕库古阴宅地面上的一座宅子,我想哪怕又聋又瞎,理应也不难找。
我俩沿着石阶缓行,当顶开最后一扇黑铁栅门,便从某间屋子的壁炉内爬将出来。这座建筑到处都能见到莲花图案,它曾出现在兽皮记书的末页,是翡翠之华独有的家徽。言下之意,公馆便是他的私宅,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老吕库古军师,或许就住在这里。
从小屋出去,是一条冗长的走廊,两端摆着几十尊在奇美拉号上见过的神像,神态各异,怒目圆睁,那打磨光滑的眼珠子映射着烛光,仿佛活物一般。我走在其下,总有一种被人盯梢的难堪,时不时仰头提防。Leeann却显得气定神闲,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并说这种雕像叫做尸脊之神,据说是金色阶梯创立之初的某位圣人坐像。他们选用特殊木料镂刻成骷髅骨架,然后送去某座密林里埋入土下,十多年后会自己长成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最终砍伐下来海运至此,摆在当堂当装饰品,这座公馆里到处都是。
尽管她说得轻巧,我总感到心头不适,身为大盗走在别人厅堂里,本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才是。可这个女人却叼着烟,纤细手指划拉着护墙板,生怕动静搞得不够大,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令人不仅恍然。比较起来,我这个协同犯显得更缩手缩脚,不断低声提醒她别太过份,做贼要有做贼的范儿,敢情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你究竟懂不懂规矩?老子可是做惯偷儿的,似你这般毛手毛脚,很快咱俩就会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