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盘的背后,被人挂起一道厚实油腻的毡毯,与隧道两头高悬的幕帘是同种材料。据说是从破烂的舢板上拆下的船帆。拳王正徘徊在前方,不住埋怨我做事磨磨蹭蹭,还不及初出茅庐的科西塔小姐来得投入。我不以作答,快步跟上了队伍。
人们对山狩的了解程度相当肤浅,基本游离在传说与神话之间,如果这地方果真是它走过的废巢,那么众人便可籍此获取许多信息和答案。它是如何改变地形的?又是如何在追兵眼前消踪的?以及窜走后大致去了哪里?总之,这也等于是一次实地的勘探。
我记得过去他们总唠叨,自己游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行事作风素来讲究低调,这回怎一改常态?并答应和媒体进行合作了呢?一番闲扯下来,方才知晓其中原因。
早在几十年前,泛世界与极暗世界的人已发现白银之风依旧存世,在调查之中,纷纷开始打起宝钻的主意。而自称正统的暗世界,却是三方中最后查觉的一方,当想分杯羹时,别人早捷足先登并销毁了大部分的痕迹。如此一来,再想迎头追赶,变得举步维艰。
不过,暗世界有一点其他世界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它与真实世界紧密结合,社会各界都有他们的人。世人即便不甚明瞭,起码也当作是种都市传说,故而它具有潜在的影响力。在没有任何目标前,他们可以一如既往地操纵各宗非法交易赢取暴利,地下钱庄、人口贩运、毒品交易、军火买卖等等;而一旦有了目标后,那就不同了,他们会开始洗白,商业包装,将部分精力投入在公益事业中,很容易将自己打造成社会的进步力量。其原理,与黑社会极其相似。这么做的好处是,能汲取到真实世界庞大的资源,可以助长自己谋事。
老钱中了牙轮咒是个客观事实,他又与地鸣车站以及隧道有关,再加上老戴广而告之的2201档案,实际已在这一带人们心头烙下了阴影。靠警力难以应对,靠二度挖掘危险系数又大。现在冒出一群孜孜不倦的人,主动请缨干这件事,岂不是省了各方的心?若干成那固然好,干不成也起到前车之鉴的教训,因此不会有人阻拦。再加上媒体从中鼓噪,以必须给予公民一个真相为由,更是绿灯通行。所以,各种有利因素集于一身,又何乐不为?如果因此谋利,届时他们将立即人间蒸发,只会给世人带来不贪图功名的高风亮节。
这当然是主要的原因,其次是这件事从构想到成型再到实施,时间上过于仓促,现成的资源实在少之又少。那么,工作帮起到了一个相当好的幕后团队的作用。这批人绝对专业,长期从事拍摄与实况转播,眼光犀利不容任何纰漏。故而在行进过程中,将能起到预警提示的关键。而进地峡的人一多,彼此分散的距离又开,很难传递信息,光靠几颗夜风是顾不全的。最好的对策就是所有人获取半妖视野,人力无法做到,但科技能弥补这个缺陷。
何为半妖视野?这点可以通过吕库古小姐举例。她被沉湖改造又吞了一颗心脏,成了雷音瓮的女魔,所具有的基础能力为,能操控数以千计的羽蝶。这些小帮凶分布在广大区域各个位置,替代了女魔的视力与嗅觉,任何角落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视线。故而占据主动,想伏击就伏击,想退走就退走,误入的人哪怕再多,也对付不了她。那么我等佩戴的摄像头就等于羽蝶,它拍摄到的画面,也就成了眼睛,最终会传到每组人手中的投射板上。
时值即将进入下一个千年,不论是九频道,还是佐治亚有线台,既对将来持乐观憧憬,也对未来忧心重重。市场饱和是个不争的现实,已被几大电视网瓜分殆尽,新闻播报是个传统项目,但无法增加用户,哪怕大楼管道破裂引发抗议这等小事,也常会被挤得人头拥簇。这个逼仄的空间太需要新鲜空气与血液了。所有人都对未来有预期,都希望能作出改变,地鸣车站这么大的事,又怎肯放过?头面人物也在观察,他们会根据数据得出判断,哪种素材更符合平民的口味呢?如有必要,开设第二幅频道或搞系列追踪报道,往后将成为常态。
迪姐与罗莎都已不年轻了,她们这种岁数讲究的是求稳,因此累活脏活两头挑,生怕自己会被新生一代淘汰出局。这种焦虑表现在俩人身上,都尤为明显。故而这次夜闯地峡,她们会竭力引导舆论,炮制悬念,来为自己争取口碑达成业绩,彼此间的竞争无从避免。
须叟之间,我越过了原先那个洞窟,开始迈向未知的前方。地势延伸并一路往下,回头去看,我已与留在那里布置黑涡局的几人间,有了十多米的落差。时隔不久,我被众人带着来到了座怪异的石穴前,那里是魂镰定下的第一个支点。
为什么说它怪异呢?主要是我分不清这究竟属于哪种地貌。此处的面积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顶却压的极低,目测下来可能只有二米五,像裘萨克这种体格之人,总担心会撞到山石,给人一种难受的压抑感。除此之外,是石穴的外形,它犹如犰狳打下的洞,而且还是只瘸腿的犰狳,呈右侧宽左侧窄。两头石壁同样蔓生着干枯发硬的地衣,阴枇杷成串成串荡在头顶,似乎一仰头就能咬上一口。拳王指着他们要我来辩,我点点头,表示这里的一切,与魔魇瀑布下的情景区别无二。既然此地没有伏琳沙那种遗蜕,它肯定就是山狩创下的。
除此之外,这里已被最初的闯入者做过改动,那人在地藻腐土上凿出壁坑,摆着煤油灯和绳索,还储备了部分的食物。显然是因好奇打算不断深入预留的。根据刨印,这家伙用的是把短柄二齿叉镐,这种工具在矿山一带到处可见,在如此宽大的石穴中,此人究竟在挖什么?不仅如此,脚下也略显奇怪,它不全是砂土,还滋生着阴草,甚至长到了洞壁顶上。
正因此洞外貌古怪,四周都有大小不等的坑洼,所以众人停着开始挖刨,打算看看土下是否被埋下过东西。我闻听喊声,原来是兔子,他说真正的奇观在前方,那才是我该去之处。
“一会儿到地方后,你只需找到宽敞的所在坐下,什么都别去想就行了。过程可能会有些惊悚,但那都是幻象。”他让我去看埋入土里的火标枪,示意跟着走便是。
“第一道题已有了答案,那个神秘人是名男性,现在可以排除跨性别者了。”他曲曲折折地从内侧口袋里取出只塑料袋,装着一片布满锈斑的刀片,说:“早年的雷明顿全铜剃须刀架,刀片是十二片装的良友,相当符合尤比西奥起先推测,是个收入非常普通的家伙。”
“除此之外呢?”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剩下的一只高跟鞋,你们是否见到?”
“这一带都翻遍了,可惜没有瞧见,也许掉在了更深的某处吧。提灯丧妇是走得最远的一批人,她们现在距离我们有八百米之外。这条地峡延绵不绝,谁都不知它将会通往何方。因怕出事,尤比西奥已让她们回返,起初评估的危险,至今仍没有出现。”他扫了一眼地壕般的下盘路,不时看向反射板,道:“只是信号越来越差,我们目前大概在三十五米深度的地底。这里有太多难以解释的现象,都需要靠你来还原,以便整合。”
我本以为散步般很快就能走到的第二个支点,结果却像穿透瀑布底下的石窟,足足走了十多分钟。测距仪显示为距离入口八百米,深度达五十五米,空气开始变得浑浊和燥热。远处传来魂镰和老戴的声音,他俩正与隧道内的工作帮在通电话,对方反映信号时断时续,问能否将设备移进石穴内,但被尤比西奥严词拒绝。
“我看他们简直是疯了,居然连命都不顾。”魂镰将手一摊,叫道:“这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么?那个戴眼镜的,还跟我说电话快被人打爆了,他们在做什么问答,真是乱来。”
“这点好理解,工作帮全为了收视率。不过他们既然想看,就给他们看个够。”老戴站一旁,耸耸肩叹道:“让停在隧道内的公羊看严装置,给人误闯进来酿出祸端,就难收拾了。”
所谓第二个支点,是一片比起上头辽阔许多的石窟,在其中央,出现了一道不该存在的风景线,那就是有棵枝繁叶茂的怪树。它是什么树种我不知道,从外观看葱葱郁郁很是庞大,两头两脑横贯着几眼温泉,泛出的白雾犹如阴宅底下的“仙境”,给人充满遐想的既视感。人们已沿着洞窟埋下了数以百计的火标枪,同时打亮全部的镜灯,将石穴照得亮如白昼。我一走进石窟,眼睛无法适应,被刺激得淌下泪来。待完全睁开,已经是很久之后。
“是否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魂镰走到边上,陪着我仰头去看馒头状的穹顶,问:“觉得这个鬼地方像哪里?我的预测通常不会出错,这就是个蝃池。”
“它会不会也像阴蜮那样,存在曼陀罗法环那种只能进不能出的排列?咱们可是半点概念都没有,出了差池很难全身而退。”闻言我心头一凛,手探向背囊,打算掏出铁屑查看。
“人如果在同一个绯局里跌两次跟斗,那么他不是蠢就是该死,我早检查过了。要我说,这里正巧与阴蜮截然相反,前者是极阴,这里是至阳。”他冲我摆摆手,表明不必抓瞎,开始解释起来。原则上吕库古阴宅地底,起到颠覆一切作用的,正是修罗之松。这条七大首恶之柱将地表的生气抽走,全都输送给了雷音瓮葬主末裔,所以天穹花祭坛才能蔓生阴花灵芝;而这里却生机勃勃,满是流动的热风和滚泡的温泉,并且还生着树木。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就是此地距离地幔已十分近了,如不意外,继续往深处去,或许能见到岩浆池,和地下火山。也正因这些因素,所以地壳变动比较反复。
我被他推着,来到不远处站在树下的Krys边上。面前的景致,简直令她看傻了眼,哪怕我来到身后也没有察觉。薄光打在她身上,洒下一片金黄,毫无瑕疵的皮肤变得异常光洁细腻,犹如塑料制品般通透晶莹。望着这张背影,我不仅陶然,忍不住就想伸手触碰。
在雾气袅绕的砂土间,已被他们布下了一个超大的镇魂挽歌,阴九局要成型,就须献祭特殊的东西,Krys本就是不漏香,当个首眼再合适不过。她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站在石穴中央即可。为法阵周边的分岔路献上宁息祈福。一旦深入的人遭上不测,可以快速退回此地固守。魂镰让丧妇们不必白费精力,先收了神通休整,为她站好台桩子,索住气眼。
老戴见人们都在忙碌,也不甘寂寞,他已着人备下几块硕大的玻璃板,搁置在石窟的四道缝隙口。自己则取出把刷子,沾着某种涂料,正在上面如游龙戏水般写着刻印。
“是不是觉得他们像神经病一样?”见人们挥汗如雨,我凑近krys耳旁讪笑,道:“这套装神弄鬼,我早见识过了。”
“你到此地的目的,不是与她闲聊,”可惜话声大了些,让耳尖的矮男人听见。他擎着一只铝皮饭盒过来,将它往树根搁下,朝远处的兔子扬扬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我按他们的要求跪坐在地,双目注视着饭盒,捕梦者说真正的骁鸷能随时随地入弧,但对我而言就难了些。然而无妨,此物理应是神秘人遗留的物件,上面就萦绕着曾经的气息,通过它可以令我打开心窍,即便没有幻日的便利,他也可泡造出一个来,只需朝前推一把助力,立即就能送我入眠。这种方式叫“波斑水影”,即现实中撬开虚幻的边角,使人坠入魔魇。
“等等,”老戴见我即将入定,忙不迭地跑将上来,从铜皮匣中取出嵯峨翼在我帽檐安好,说:“虽不起作用,但通过它可以估算时间差,上次在阴蚀道场忘了带,这回我留心了。”
耳旁的杂音逐渐散去,四下里薄光黯淡了下来,合上的眼睑通透,似乎能瞧见人影在快速消失。不久,我感觉自己像被浸透在夏雨中,四周显得既潮湿又温润,几乎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睁开眼偷瞄,我依旧在原地,只是人与物都不见了,被陷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道劲风,有人向我脊背狠狠击出一掌,随着一声走起,我瞧见自己的骷髅骨架,已被那物揪出了体外。伴随这股力我跌出八丈远,完全扶正身子时,眼前开始现出了变化。没有怪石嶙峋,没有成串的海妖金腹,也没有东一片西一滩的温泉。脚下出现了潺潺流淌的溪流,这是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四周有着自然光,照亮了小径两侧的白杜鹃和石楠花。到处飘飞着水沫,茎蔓在其中低垂着婀娜娇柔的花穗,显得既典雅又秀美。
我默不作声地爬起,观赏距我最近的花盘,白杜鹃如雪,石楠如血,融合在一起显得极度刺目。我弯腰捡起片花瓣,它已被压碎,皱卷的边缘已有些腐败,但依旧香气浓郁。这一地厚积的败叶,如同晚秋公园的土道,留下了别人踏着它们走过的踪迹。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定了蛋糕,还没送到。打算吃过几块后,然后泡在浴缸里默默等死。”不知哪里传来了女人的抱怨声,她说:“真是没意思透了,我本该在迈阿密的海滩上看烟花,却不知谁在捣鬼,依旧得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重新记账,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
毫无疑问的,我听过她的声音,上次朦朦胧胧,这次却清晰可见,仿若人就在隔壁。
“应该还是你那些追慕者吧,他们不希望你走,怕你跑了再也不愿回来。不过,要是没有这家伙,我岂不是白跑一趟么?”紧接着,男人的声音响起,他充满倦怠,道:“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生日非要吃蛋糕,这算是古老仪式的延续吗?我想还是因为廉价,大人小孩都喜欢。耶诞既可以去郊外砍树回来装饰,也可以不去砍,但家里总需要摆设,这就是传统。”
这两个人究竟躲在哪里?我四下张望,什么都没有,便开始循着声音迈进。当越过一大片的石楠花丛,眼前突然暗了下来,我正想掏出头灯辨明方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被一股力驾驭了,将手抬起,很快触到了木器的质感,那也许是个窗框。
眼睛慢慢适应后,窗对面变得清晰,果然有两人面对面坐在昏暗灯下,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正在互诉衷肠。随着俩人凑近接吻,脸被映亮,这正是素描画上的丽姬娅和格兰特。
此女果然生得有几分娇媚,岁月无法掩盖其风骚韵味,只是盘起的发型十分古怪,毕竟她就是那个时代里的人。男人一副资本家的派头,梳着包头,抹着厚厚的发蜡,眼波流淌着密意,嘴角有点歪。此人衣着体面,又是钻戒又是金表,总体说来还是挺般配的。毕竟男人有钱女人有貌,偶合天成,如真能结合,也算是低配版的老式电影明星画报。
“诶?不对劲?”望着这座熟悉的小屋,我开始感到纳闷:“按平面图看下来,现实里应该并不存在这样的一座屋子,它究竟是派什么用途的?”
有了这个想法,我想四下走走,先将此为何处设法搞清。它显然是个后窗,须得绕弯才能跑去正面。不过躯壳有自己的意识,我仿若是个幽灵,只能借助他的视觉去观察,却难以寄魂。好在此人趴窗台不久后也腻了,毕竟搂搂抱抱是别人的事,自己不过是个偷窥狂,于是开始往外去。前路越走越黑,走过一段眼前猛然亮起,几名黑着脸的矿工远远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