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只是低矮的院墙,狭窄的巷子挡不住撒向人间的阳光,春光灿烂,和煦温暖。
说书人听着妇人与人显摆攀比前程如何似锦,引得黑脸邻居露出羡慕神色。
陋巷里的聊天家常,邻里间的炫耀攀比,这些对于说书人来说并不陌生,所以只是微笑着看着眼前景象,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
争强好胜时,勾心斗角的生死大劫;技不如人时,与圣人敛眉垂目的低三下四;志得意满时,众人的阿谀逢迎,美貌女子的投怀送抱,一时兴起的鸳鸯露水,皆历历在目。
而在这之前,其实自己也是陋巷少年,每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为一日三餐奔波。
只是同人不同命,大道之上与人争,与天争,争过了就是证道长生的真君,争不过就是命如浮萍的蝼蚁。
一如眼前。
一刹那间,说书人起伏的心境瞬间波澜不惊。
说书人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不过双十骨龄,身躯却已显露气血衰败迹象的黑脸乡民。
往事如烟,随风飘散,寒风伴着阳光,说书人眼神晦涩难言的看着眼前景象。
忽的长舒一口浊气,蓦然一笑,轻叹了一声。
“不过是长生大道上的些许风霜罢了。”
雨后轻寒,身前香软,春在寒后,花开千年。
偶尔停下来欣赏一下沿路的风景,也是修行。
妇人结束寒暄,缓步离乡。
前行中。
说书人这样想着、笑着,错身时,转头看了那黑脸乡民羡慕的目光一眼,就要离开了。
只是一瞬间,说书人心中警铃大作,冷汗流出,身体紧绷。
———
片刻后,狭窄的泥瓶巷内,搁着不远的距离,黑脸乡民与那说书人相互对峙,已然成水火之势,原本老实木讷的乡野村夫突然暴起伤人,电光火石之间一场较量已经半场结束。
不过一息之时,说书人胸口已然多了一道肉眼可见的伤口,喷涌着血液,身体颤抖着,正依着墙壁阴沉的看着不远处的那黑脸乡民。
安天蓝木着黑脸看着刘志茂几欲喷火的目光,脑海里闪过辅助系统的提示,心里低沉叹息。
“警告,目标未受致命伤,战力指数未降,身体表现极大可能是陷阱,此时目标警惕性极高,偷袭已无可能,正面对抗无果,对战胜率为零,不建议培训人员盲目送死。”
他知道一击必杀被躲,这次动手就败了,再无出手机会。
而正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另一头的说书人缓了片刻,并未等到凶手的趁势出手,从袖袍中拿出药丸吃了下去,双手在胸口点了几下,喷涌的血液便停了下来。
说书人靠墙环顾小巷左右。
不知所措的顾氏母子站在不远处看看眼前的仙师,又看看巷子另一头的一向木纳不善言辞的黑脸邻居,并未看到刚才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茫然的想要靠近说书人,却被一声呵斥,定在原地。
说书人深吸一口气,感觉身体除了些许疼痛,并无大碍,随即口中默念,双手亦在袖袍之中捏出一个道决,不敢大意分毫,眼神晦涩,死死盯着巷子的另一边。
还是那具长时间劳累,年纪轻轻却已经带着腐败气息的身躯,面色木纳,皮肤黝黑,只是眼神却有些许的不同,盯着自己的目光,带些许漫不经心的俯视,带着一丝轻蔑的寒意。
先前自己骂那云霞山的谱牒修士都是废物,在一条小溪里翻了船,遭了那万一之劫,转眼之间这万二之机的“惊喜”就砸在了自己头上。
最可笑的是,如果不是自己错身的瞬间,看见了那蝼蚁眼中,看待自己同样是一副看待蝼蚁的眼神,凭借着多年野修生涯养成的警惕性子,瞬间避开致命一击,堂堂书简湖共主,截江真君刘志茂就真的变成了任人宰割的蝼蚁,与那云霞山蔡金简变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废物,沦为山上流传的笑柄。
心中既有历经生死大劫的后怕,又有自己竟然被一个泥腿子差点坏了大道前程的愤恨。
一念生灭,说书人心神瞬间紧绷,额头冷汗流出,目光如炬,缓了片刻又如释重负,一股荒诞不经的感觉涌上心头。
书简湖共主,截江真君刘志茂,身为野修的自己终究还是在身边人的巧言令色之下,怠惰了修行,变得如此不堪。修行路上的意外跟明天永远不知那个先行到来,不过每一份意外过后,只要不死,最终都会使自己的道心趋于圆满一分,意外灾劫也可能是大道机缘,此劫该是命中注定的。
说书人喘息着,静待片刻,见那蝼蚁再无后续,忽地笑了,笑容狰狞,眼神带着深沉的寒意,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贫道与你似乎是第一次见面吧,却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人,惹得小兄弟含怒而起?能否告知一二,好让贫道死也死个明白!”
安天蓝沉默不语,半晌忽然抬起头看天,叹息一声,将手中短剑举起,面色认真的说道:“说来老头你可能不信,刚才我这把剑跟我说,它爱上了你,想要跟你亲个嘴,结果一不小心亲歪了。我知道老头你不信,不过没关系,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重新编一个。”
说书人看着那一脸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说话却胡言乱语,油腔滑调,一时气极,若是在小镇外边这样的蝼蚁吹口气都能吹死几十个。如今在这小镇里,禁绝山上修士的术法神通,又有儒家圣人坐镇,一身修为十不存一,就算动用压箱底的手段解决此事,只怕也会引来小镇圣人的含怒镇压,到时此行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书人面色阴沉,一时念头急转,裤裆里更是如沾了一坨黄泥,进不得退不得。
此番情景一旦传出去,黄泥不是屎也会变成屎,书简湖截江真君的大名只怕要红遍宝瓶洲,虽说山泽野修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书简湖共主更是名声狼藉之辈。
山上修士斗法,境界、法宝、道术、神通不如人跑路那都不算什么,不丢人。可对方偏偏只是一个山下蝼蚁一般的泥腿子。
更何况,此番如果自己连一个乡野贱民都解决不了,补全道心的机缘也可能变成心魔滋生的天劫,这下被逼得退无可退。
说书人心中郁气凝结,怒极反笑:“形胜之地,甲于一洲,真是民风淳朴啊,小兄弟如此无法无天,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
“杀人当然要偿命啊,”安天蓝一脸嗤笑,目光斜视,“不过我又没杀人,杀个老畜牲而已,谁会要我偿命?”
作为一地豪雄,一位左道真人,今日差点折于凡夫俗子的手中,受其言语凌辱,更无易于在其头上拉屎。
士可忍孰不可忍。
说书人心思急转,要么拼着折损修为,冒圣人之大不为,杀了这恶心的蝼蚁,要么忍一时之气,退一步,可这退一步便是步步退,身形一退,道心既退,恐怕真君大道再也无望。
说书人面上笑意盈盈,内心已然是天人交战,急火攻心的历劫之像,远比刚才中了一刀还要来的凶险至极,体内气机紊乱,喉间已有鲜血涌出。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说书人一咬牙,厉言正声道:“小兄弟今日教诲,贫道没齿难忘,希望有机会,再来领教足下的手段。”
到底是一位善养气的左道真人。
说书人暗暗咽下口中鲜血,忍下这奇耻大辱,竟然转身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安天蓝皱着眉头看着远去的三人背影。
原本一击不中,安天蓝就想借着此地规矩,引得刘志茂愤然出手,借圣人之手惩治这老畜牲,就算不能宰了他,也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没想到这老畜牲这么能忍,连句像样的狠话都没撂就滚蛋了。
“这他么也太龟蛋了吧。”
安天蓝无语的骂了一句,又无可奈何。
自己近身一击未能建功,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还是太小看这些所谓的山上神仙了,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竟然还拿那个老畜牲没办法,出了小镇,没有此地规矩的约束,再遇到刘志茂就是形势逆转的情形,只能灰溜溜躲着走。
“哎,”
安天蓝叹了口气,“不该用剑的,应该直接用枪,突突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