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平静道:“要论影响力,梵音寺甚至远胜道门……南朝千万香火,送入佛龛之中。可大褚又有几人,愿意为我大穗剑宫虔诚上香?”
通天掌律冷冷吐出两个字:“暴论!”
“剑宫执法,不为行善而行善。”
谢玄衣轻声道:“当年我告诉司齐,剑宫应该做的……就是多行善事,多收善果,仅此而已。”
多行善事,多收善果。
所以……多开执法堂。
若真到了剑气令密布天下之日,大穗剑修,何必非要亲自拜过山门?
“况且,关于‘执法堂’之事……您没有表示反对,不是么?”
“按照金鳌峰的惯例,不反对,便是允许。”
谢玄衣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老者的双眼,微笑道:“以您的性格,若当真不愿蹚这趟浑水,谁能将执法堂开出大穗剑宫之外……给司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一语中的。
真正站在司齐背后的,足以影响整个大局的人。
其实就是掌律。
所有的议论,反对,质疑。
在阳神境大剑仙的面前,都只是浮云。
这也是当年谢玄衣提出这个想法时,无人敢去置喙的原因。
那个时候的谢玄衣,已经比所有想要“质疑”之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强大。
凉亭寂静了许久。
片刻之后。
掌律轻轻叹出一个字来:“好。”
他看着赵纯阳的弟子,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这个字。
这个字,便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他认可谢玄衣的所作所为。
并且……默许了执法堂的扩张。
深吸一口气后。
掌律平复心湖,神色复杂地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玄水洞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没有见到莲尊者。”
此言一出。
掌律身躯微微有些僵硬。
“但是……我见到了初主。”
谢玄衣紧接着说道:“他自称是缔造玄水洞天的第一任主人,他告诉我……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就在玄水洞天碧海尽头。”
“初主?”
掌律怔住了,眉头紧锁。
谢玄衣笑道:“您也不知‘初主’?”
“只是听过,并无史料。”
掌律轻声叹道:“大穗剑宫的历史古籍,丢失了不少……藏书阁那边,只留存了近一千年来的记录。你所说的‘初主’,已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了。”
一千年。
修行者境界越高,寿元越高。
但同样的……境界越高,涉及因果就越多,随意出手打杀生灵,或者是参与俗世斗争,为身后宗门世家卖力,都会招惹命数变化。
理论上来说,阳神境满打满算,可活一千年。
但能够活五百岁,便已经算得上极其长寿的老不死人物。
即便是忘忧岛这样超然物外的势力,也难免与“因果”沾边……因果,会让一个修行者快速老去。
谢玄衣不再多言,直接将自己神海中的记忆,以元力投射而出。
“……”
掌律静静看着苦海彼岸的画面,陷入沉思之中。
谢玄衣没有打扰掌律,默默站起身子,来到凉亭外远眺,此刻金鳌峰后山的云雾散去了一部分,他看到了紫竹林远处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姜凰似乎正在一板一眼走着拳桩,另外一个披着红袍的高大身影,浑身缠着锁链,正在耐心指点。
谢玄衣投去目光的那一刻。
那红袍高大身影,也向他投来目光。
二者对视。
红袍大妖眯了眯眼,便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专心致志教小孩子练拳。
这细微异常,引起了姜凰的注意。
小家伙抬起头的时候,云雾已经重新合拢了许多,远端山巅,只剩下一道薄薄的黑袍虚影……但因为眉心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姜凰几乎是一瞬间,便在心中确认了那黑衣身影的身份,于是连忙踮起脚尖,远远挥舞着拳头,招手示意。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
山巅云雾重新合拢,掌律也从思绪之中拉扯回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谢玄衣回到凉亭,诚恳说道:“如果莲尊者留下的神念,只能与人见上一面……那么这次机会,还是留给您好了。”
“当然,我如今也无法登上那所谓的苦海彼岸。”他自嘲笑道:“这缕神念,好像还真只能由您来见。”
说完这些之后,谢玄衣注意到,掌律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他本打算,来到金鳌峰后山,与掌律坦诚。
而后打开星火门户。
若是掌律愿意,他不介意送其去一趟苦海。
“你果真留了一缕神念啊……”
凉亭中的老者,纠结了许久,轻声喃喃。
他神色浮现出久违的欣慰。
他不再忐忑,也不再紧张。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是别离,是无法再见。
对于修行者而言,身死道消,便是永别。
掌律一直后悔,未能在当年的北境战场,救下莲尊者……这么多年,都是玄水洞天,却给他留下了一缕希望。
他期盼能与莲尊者的神念相见。
可又害怕……这玄水洞天之中,根本就没有这缕神念。
于是整整一甲子。
掌律死死坚守着玄水洞天的规矩,即便是天之骄子谢玄衣,也坚决不让其触碰这座洞天。
他怕的,不是洞天易主。
而是希望落空。
谢玄衣看着向来冷面的掌律,露出这般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要去看一看么?”
“当然……”
掌律下意识开口,但紧接着又摇头:“但是……不是现在。”
这个问题,让他重新紧张起来。
对他而言……知道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在玄水洞天。
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至于相见?
掌律不愿,也不敢。
如果一切都如初主所说……这缕神念,只能支撑一次见面。
那么掌律希望,这次见面,要尽可能地“延后”,再“延后”。
至少。
不是现在。
“我现在……不能去见她。”
这一生经历无数决断的掌律,头一次露出在晚辈后生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谢玄衣本不知道,掌律和莲尊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但是……从如今掌律神色来看,二者的故事,似乎并不难猜。
“有个故人对我说,世上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本可以伸手握住的珍贵之物,因为犹豫,从而错失,然后抱憾终身,无法弥补。”
谢玄衣忽然开口。
掌律怔了怔。
他哭笑不得地问道:“这句话,谁对你说的?”
“陈镜玄。”
谢玄衣笑了笑,道:“书楼的人,说话都很拗口,我记不太全,但大概意思没错。”
“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我的理解是:犹豫就会败北。”
他认真说道:“真正的剑修,不会白白错失良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遗憾。
不该成为遗憾。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他这时候才发现。
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喜欢这个小家伙。
自己也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不了解这个小家伙。
“不了,还是不了。”
许久之后。
掌律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抬起头来,望着谢玄衣,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