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琬原以为青莲镇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实则不然。它的发展与外界的城池无异,至少比起她所经历过的那些闭塞的地方要超乎想象的繁华。天色有些暗了,许久未见的昏黄天空以轻薄的金纱笼罩一切。
真是一座美丽的镇子啊。碧蓝的瓦下是洁白的墙,青石铺就的道路整齐又平坦。从高处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不大,但一切都井井有条。置身其间,茶馆、客栈、戏楼、染坊、铁匠铺、胭脂屋……应有尽有,绝不让人感到枯燥无趣。
天色渐晚,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普通的小镇子一入夜,什么店家都会陆陆续续关上了门。青莲镇却不一样,它更像是大而繁荣的城,充满了生命力。
街上每个见到青女的人,都会笑着对她行礼,即使手上提着东西的人也会微笑着对她点头。慕琬感觉她先前说的是对的,那些镇民的尊敬发自肺腑,自然而然。
“你可以暂时住在这家店里。”青女指了指一家客栈,“啊,没有钱也没关系。我去给他们说一声,你住多久都可以。”
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慕琬只是恍惚地连连道谢。
入夜后,她辗转反侧。
床铺很软,客房也很大。或许正是因为太大,她心里才觉得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没有好好休息了,或者说,休息了太久以至于现在睡不着。
安静的夜里传来了轻扬的琴声。
她不懂琴,听不出什么指法和技巧,只是隐隐觉得与白天相似。于是,慕琬顺着琴声,寻找那面美丽的七弦琴的主人。
青女就在客栈的屋顶弹奏。她爬上去的时候,琴声还没有停下。直到慕琬坐在她身边,她才用纤细的手按住了躁动的琴弦。夜光下,慕琬隐约看到她弹奏的指套是绯红色的,不知是不是她没见过的玳瑁,也可能是罕见的玛瑙。
“你睡不着吗?”
“是……我白天很累的。可不知为何,现在就不困了。”
青女讥笑:“莫不是头一回一个人睡,害怕了,睡不着?”
“才不是头一回呢。”慕琬认真地说,“不过……我小时候确实是和爹妈睡的,那时候怕黑,我哥嘲笑我胆小,我就嘲笑回去,说他不能和爹妈盖一床被子。”
青女笑出来,与她的琴声一样好听。
“你还有个哥哥呢。”
“是,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做官。我们已经……没太多联系了。他逢年过节会寄些碎银子来,但不怎么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回了。”
“是关系不好么?”
“不太好。”
“为何?”
“……我爹走得早,被朝中人陷害。他被发配到边疆,说是当官,不过是和一群蛮荒刁民种地罢了。我爹的事,他一句话都不说,我真是气死了。爹当年仗着自己的关系,加上他读书还算出息,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去。爹死了,他什么都不做,我看不起他。”
青女想了想,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我也不是讨厌他,我就是……见不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对我挺好,小时候也欺负过我,长大后就怂死了。”
“你得这么想。”青女拉过她的手,“他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年年还想着将为数不多的口粮省下来,寄给你们。不论有没有错,不论你恨不恨他,他还是爱着你们的。”
慕琬知道。她只是难过,难过到无法释怀。
“我没有恨他。我就是……想让他争口气。我那时候觉得,他要是像我大师兄就好了。可现在……唉,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是、就是很乱,越想越乱!”
“你大师兄难道对你不好?”
“他曾经很好……但都是表象。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一切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慕琬一个人憋了太久,突然遇上这样一个知心的神仙姐姐,哀怨的心情倾泻而出。她将雪砚谷当年的事、师父年轻时的事、师姐遇难的事、自己回谷中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毫无保留。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调意外的平静。她本以为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定是会细数一次,便想哭一次的。可是没有,她像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慢慢地将这些故事捋顺,抚平,缓缓倾倒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
“唉,我以为我说完会哭的。”她轻声说着,抬起头看着高高的月亮,“可能眼泪在谣师姐怀里流干了。”
“唔……也别这么想。”青女说,“这证明你比以前更坚强了。”
慕琬摇摇头:“坚强不知道。强不强的……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怎么就这么一事无成呢?心理这样麻木了,武功也没什么长进。我平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去想这些事。现在离了他们,这种糟糕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这很正常。人活在世,不都憋着一股气嘛。”她温柔地安慰她。“只是不曾想,不到短短一年,你初出茅庐,一口气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
“嗐,回过头,才发现过去二十年,自己也傻乎乎地活在暗潮涌动间。”慕琬自嘲着。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抬着头,一并望着清冷的月色。稀疏的星接连闪烁,像一只只小眼睛,与她们二人在一方寂静中对视着。
“你呢?”慕琬突然问,“你生来便是神女么?”
青女的眸子向后翻了翻,像是在组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