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野,犹如一张骤然染上色彩的相片。
那远方——远方自由的风——原来那根本不是风。
那空中流淌着的不是黎明——是鲜血一般漂浮着黑灰和人体组织的天空。
城市的废墟远望可见,土地遍布千万枯骨。
而他立在世界边缘,在核爆余温中,如同一个逃犯。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源光一直护在他身周,为他挡住了这些核辐射,他好像是唯一的幸存者。
自凌晨六点,看见安静的医院被核爆瞬间摧毁,看见所有庆祝福缘节的人一同死于核爆之中,看着孩童沦为飞灰和焦黑的尸体,看见小贩们在火中痛苦奔逃的那一刻——他崩溃了。
攀升的压力与如同海啸般的负面情绪淹没了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根本没有不阻止核爆的这条路。
所有的美好都将被掩埋,这不过一场注定被埋在时间线里的回忆。他的记忆会成为她的坟墓。
于是他在崩溃前,为自己编织了一场飞鸟升入天空的幻梦。
【成功了!明安!六点已经过了,我们看到黎明了!】
他想象了她的歌声……她柔和而充满幻梦感的歌声……
她高高扬起的黑发,她如同白鸽般的袍踞……
还有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她……
他缓缓地回头,看向轮椅上的她。
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渐渐退去,显露出玥玥此时真实的形貌。
——那是一具焦黑的少女骨骼。
没有高高竖起的马尾,没有翩飞的袍裾,没有她的眼眸,甚至没有光滑的皮肤。
她的双腿之下化为粉末,黏腻着链接在她的尾椎骨,指骨纤细焦黑紧紧攥着他的手,脊椎骨向前弯曲,临死前似乎想要抱紧他。
他如梦初醒,骤然想起了凌晨六点的那个时刻,玻璃“哗啦啦”被冲击力冲碎,万物都被死亡倾轧,无数灿烂的光芒透过窗帘向他们奔涌,她的表情像是相片一样固定,在爆裂的一瞬间化为火光消散。
核爆之中,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双腿被烧断,全身皮肉溃烂焦黑,直至化为一具枯骨,黑发都在火焰中灼烧……她不动了。
他当时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将她的枯骨抱在了轮椅上,脑补了她会说的话。
【我坐了一晚上腿都麻了,走不动,可以坐你的轮椅吗……】
“……”
他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下意识往合理解释的方向修正,认为什么都没发生。
她明明已经动不了了,他一直在和一具枯骨聊天,却还当她活着。
他甚至潜意识都开始求救,他幻觉中的玥玥叫他回去,叫他不要再来……
【开心吗?】
他的瞳孔剧烈颤抖,与她四目相对,但下一刻他只能看见她失去眼珠的头骨。
他攥紧她的手,像与她缔结契约,但她柔软的皮肤消失了,只剩下坚硬而滚烫的掌骨。
幻觉与残忍的现实在这一刻交错。
他头上的银杏叶片同样被源光保护得完好,原来亚撒·阿克托根本不会因核爆而死去,世界的源光会保护他,痛苦死去的只会是其他人。
银杏叶片泛着一层血色的边缘光。
——如同他同样血红的眼睛。
他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
仿佛被抽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如果真的有下一个新年……”
下意识想留住她,下意识想和她过年。
“要听你说之前没有说完的……”
想给她念故事,和她分享过去,和她憧憬未来,和她一起放飞浮空灯……
“要和你说话,直到凌晨……”
“要和你学钢琴,和你打游戏……”
幻想看她唱歌的样子,看她如同飞鸟高歌。
他载着她冲过血日与核爆,载着她去世界边缘,幻想和她在黎明间旅游……
想和她一起。
想和她活下去。
“……”
“……”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背负上她的亡灵呢?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沦为她的坟冢呢?
“……”
他握着她指骨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十六个周目她的尸体躺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一个周目比眼前更惨烈。
“对……不起。”
“……”
他尽力了。
他甚至一度以为他成功了。
这个字眼被他说得如此晦涩,如同尖刀撕扯着他的灵魂。
没有回音。
焦黑的枯骨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如同凌晨时分她仍然守候在他的床前,直到凌晨六点。
他不想逞强了,他想说他一直好痛,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滚烫,喉咙撕裂一样疼,脑中的神经快要被撕碎了……他其实从始至终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宁静,整整十六个周目,哪怕一百八十枚药物都时刻在折磨他的灵魂……
但她听不到了……
但没人能听到了……
“哒。”
一声脚步落地。
犹如钢针般刺耳。
摇曳的火光间,黑发碧眸的小碧带着庞大的数据流降临在苏明安身边,刀刃“唰”地一声抵住他的喉咙。
“精神崩坏度99%,你已经被完全入侵了,路维斯。”小碧微垂眼睑:“按照契约,我将履约带走你。”
苏明安抬起头:
“360安全卫士,你来了……”
“哈?我都说了,我不是你口中的360,什么玩意……”小碧还想大骂。
但她很快止音。
在反射着银光的刀面之间,
……她看到他在哭泣。
“对不起嘛……”小碧说。她觉得她不该语气这么冲。
而他抱着怀中枯骨,与她一同疯狂道歉:
“对不起,我没做到最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废墟世界太冷了。
别把她留在这里。
……
书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