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昌平书院的所谓结课报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无非就是书院学生们在参与正常经学课程外的课业,从开始参与到最终结束的一个记录,加上最后自己对这一课程的总结和感悟体会。
但马车里的嘉靖却看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在看到有个学生,竟然在一份春耕插秧课业报告的最后,想知道皇帝会不会这些,要是不会等他以后当官了,一定要教会皇帝插秧。
嘉靖便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吕芳却是看得满头大汗,这帮混账小子属实大胆。
但嘉靖却乐此不疲。
他觉得这些孩子就是纯粹的赤子之心。
他们体验了农耕,掌握了这份技能,自然就有资格来教自己春耕插秧。
甚至他已经期待,这个在自己的结课报告上念叨着,以后要是当官了就要教自己插秧的学生,真有高中入朝为官的那一天。
让严绍庭继续做下一刻的春闱会试主考官,然后朕自己提前和他为这个学生打个招呼?
嘉靖开始暗暗的畅想了起来。
而在外面。
大半天的功夫。
划出一亩地范围的红薯地,满地的红薯藤早就已经被装运去了养殖场那边。
百姓们在周云逸的带领下,忙活着开挖红薯。
另一帮人就跟在后面,捡拾起出来的红薯,装进箩筐中。
所有人的动作都紧密协调。
田埂上。
官爷们看到的,自然要更多一些。
高燿看着手脚麻利的周云逸,不由点着头对高拱说道:“这个钦天监监正,倒是个能做事的人。”
高拱只是嗯了一声。
但周云逸现在是严绍庭的人,他不打算在这个事情上多说话。
反倒是袁炜,满脸笑容道:“以我看,内阁该是议一议,像周云逸这等能做事也愿意做事的人,是不是在朝廷整饬吏治之时,给竖立成百官榜样及表率?这官职,是不是也该往上升一升?”
这话一开口。
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权力的争斗,总是会以料想不到的角度切入进来。
就如同现在。
周云逸在昌平的表现,就入了袁阁老的眼。
哪怕众人皆知,周云逸现在是严绍庭的学生,是严党的人,但袁阁老依旧是开了这个口。
高拱无奈,他总领朝廷整饬吏治的事情,袁炜现在拿这件事说话,他不能不开口了。
“吏治新风,周云逸可为百官效仿之表率。”
这话算是认同了袁炜的说法。
郭朴当即便开口道:“太常寺少卿空缺许久,可调用。”
太常寺掌管皇家礼仪、皇室宗庙、皇陵等。
而太常寺少卿,则为正四品官衔。比之钦天监正五品监正,算是高了一整级。
徐阶侧目看向这边三言两句,就取得共识,准备推举周云逸转任太常寺的几人,心中略略思索,却未曾开口。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眼前的红薯地。
周云逸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太常寺少卿虽为正四品,但也不过一介小官儿。
要紧的是。
眼下这片红薯地,可能会给严绍庭再一次带来丰厚的回报。
而徐阶的担心也正在一点点的变成现实。
周云逸带着人在那一亩地里忙活了半天,也终于是将一筐筐的红薯给搬到了上面的路上。
这边早就准备好了秤砣。
本来被喊来作为见证的顺天府户房的人,这时候早就被那帮朝中大佬给挤到了一旁。
没看到就连自家府尊,也捞不到最近处的位置?
人群外面。
张居正显得有些急切。
亩产十数石的神物?
若真有此物,昌平如今虽说游离于顺天府管辖,但好歹还能算是个邻居不是?
自己顺天府近水楼台先得月,弄点红薯种子,再弄点会种这玩意的昌平百姓,不过分吧。
他小严就不是那等小气的人。
于是。
瞧着前面围着秤砣的人乌泱泱一片。
张居正便悄默声的凑到了严绍庭身边:“润物……”
严绍庭回过头,目光纯良的看向老张:“张阁老。”
即便老张被踢出内阁,但严绍庭依旧还是对他尊称阁老。
张居正笑着摇摇头:“早已不是。”
“我觉得早晚还是,就当提前喊了。”
“……那就随你吧。”
张居正面露尴尬,忽然好似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严绍庭瞧着他,却是问道:“张阁老想要红薯?”
张居正心中一跳,点了点头:“确有此意。”
严绍庭便又问道:“那昌平至通州的运河?”
终于是说到这件事了。
到这里,张居正也终于是看明白,所谓严世蕃和严家闹矛盾,那都是假的。
严世蕃前头在工部提出要修建昌平至通州的运河,给出了清查沿岸人丁户籍的由头,然后就是严绍庭在昌平这边拿着红薯守株待兔。
不对。
我张居正成那只兔子了?
张居正目光不由的瞥向严绍庭,半响后才开口道:“民船一千料的河道。”
修昌平至通州的运河,虽然事情是工部提的,但如何修肯定还是要落在顺天府手上。
所谓一千料。
其实就是船只的载货量罢了。
民船一千料,大抵也就是后世二百多吨的样子。
严绍庭心中换算了一下,未曾开口,而是将目光探向前方正在称重的人群中。
不多时。
第一筐的重量就出来了。
“报数。”
“第一筐。”
“重六十七斤十四两毛五钱!”
轰!
整个路面上的人群都炸开了锅。
虽然瞧着那箩筐里沉甸甸的,重量定然不少,但谁也没想到仅仅是这一箩筐就能有近七十斤重!
产量竟然当真如此之高。
随后。
紧接着又有人报数。
“第二筐。”
“重五十三斤八两九钱。”
依旧是过了五十斤一筐!
这还只是前两筐。
人们将眼睛移向了路下面的红薯地里。
在周云逸划出来的那一亩地里,可是还有好些个装满了红薯的箩筐未曾搬上来。
这……
“这恐怕真要亩产十数石了吧!”
“果真有这等高亩产的粮食?”
“若真如此,我朝百姓之福!我等之福!朝廷之福!陛下之福啊!”
“会不会有假?只这一片地提前埋进去的?”
当人们在感叹红薯高亩产的时候,同样也有人产生了怀疑。
然后。
众目睽睽之下,昌平治安司的司丞徐渭,就带着一旁人,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
徐渭手上提着丈量田地的尺,而其他人的手上则都提着镰刀、钉耙、箩筐、扁担等农具。
徐渭躬身笑着说道:“诸位上官若是觉得我昌平这块地里的红薯产量有假,大可任意丈量出一亩地,甚至多丈量些出来也无妨。昌平百姓不参与,只由着诸位上官自己将红薯挖出来,看看这产量到底如何,昌平治安司也能有个准数。”
那帮被徐渭带来的昌平百姓,也不管在场这些人是什么文渊阁里的阁老,还是六部的尚书,亦或是五寺卿,一人手上塞了一样农具。
徐阶手上被塞了把镰刀。
他身边的高拱则是提了把钉耙。
至于说袁炜,脚下已经放了只空箩筐。
三人看了看左右,一阵无语。
然而。
朱载坖却是眼底一闪而过,当即就走到了徐渭面前,拿出尺子,提了一把镰刀就往下面的红薯地走了过去。
“徐先生,你也过来,帮着我一同量一亩地出来,咱们也来挖一挖这红薯。”
徐渭当即面露笑容:“山长您走慢些,我这就过来。”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是当众进了红薯地。
留下众人站在路上看着那两个进到红薯地里的人。
留在原地也不是。
可真要下到红薯地里亲自挖红薯?
众人无声之中,眼神开始搜寻刚刚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在质疑昌平红薯产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