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做事,都是谋定而动,很少像这次那样涉危而行。
他用甄老太妃的事,打消了贾母定亲的打算,并不算太难,但是拆了东墙,却难补西墙。
再厉害的谋算计策,有时也抵不过皇权强势,就算再智计百出,也有一筹莫展之时。
单凭谋算就可万无一失,天下无敌,他还没自大浅薄到这种地步。
如果太上皇出于对甄老太妃的孝道,真的将甄芳青赐婚给自己。
那可不像他打发贾母那样轻松,多半就要被强扭成瓜……,眼下也只能过了一关算一关。
……
好端端一桩家门亲事,结果就这样被贾琮搅黄成不了了之。
而且,这事还是贾母向保龄侯陈氏主动提出,结果落得这样不上不下,让贾母在娘家人跟前颜面有些难堪。
不过好在有甄老太妃的缘故,让贾母多少能抽身而出,显得总是情有可原。
虽堂上人都知道,贾母给贾琮说亲之人,就是史湘云,但毕竟话头还没出口,也就不算破了脸面,各人也好装个糊涂。
王夫人本来对贾母将史湘云许给贾琮,感到心中甚不服气。
到最后事儿虽没成,居然又闹出太妃赐礼,形同赐婚的话头,似乎让这琮哥儿更加得脸,心中愈发膈应郁恨。
自己的宝玉衔玉而生,比这琮哥儿的出身来历,不知尊贵奇异多少,生的也是十分得意,怎么世人莫非都是瞎了。
在王夫人想来,赐婚这种荣耀尊贵之事,应该发生在自己宝玉身上,那才算合乎身份,相得益彰。
……
不说王夫人在那里想入非非,保龄侯陈氏今天虽甚是失望,但毕竟事出有因,也就不好说什么。
贾母对这侄媳妇也有些歉疚,又和李氏拉扯了不少闲话,王熙凤也在一旁插科打诨,气氛又慢慢缓和过来。
在贾母身后伺候的鸳鸯,目睹事情整个过程,对史湘云和贾琮的亲事没成,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她倒是在荣庆堂,见过那位甄三姑娘一面,不过对她的小心思来说,那终究是个陌生人,那有史大姑娘这么亲近。
……
李氏见贾琮方才面对祖母的训斥,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消弭干净,干脆利落之极。
如今就像没事人一样在旁陪坐,小小年纪,这等气度场面,实在奇异。
也怪不得他年未过舞象,能做出怎么多大事,心中又不仅为自己侄女湘云感到惋惜。
她心中失落,笑着对贾母说道:“姑太太有福气,养出来孙子也有福气,琮哥儿这般了得,又被宫中看重,将来只怕封侯拜相都是有的。”
贾母摇头说道:“你可不要拿话捧坏了他,他只是个晚辈,又经过多少事,那里经得住这些个。
他这等年纪就有了这般爵禄体面,已经是天恩地厚,不能再过于奢求,一人在世,福运自有定数,以后细水长流,才是常理。
我活了这些岁数,多少见过些事情,心中还是清楚,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还能每天升官,把这天下好处都占了不成。”
李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要告辞回去,今日虽亲事没成,总算还没太失了脸面,自然见好就收。
……
这边贾母正要王熙凤送李氏出府,贾琮也准备起身返回东府。
突然见晴雯急匆匆进了荣庆堂,俏脸有些红扑扑的,似乎来时走的急了些,她先向贾母行了礼数。
便对贾琮说道:“三爷,东府来了宫中的内官,说是要给三爷宣旨,请三爷赶紧过去接旨。”
王熙凤陪着李氏刚要出荣庆堂,听了这话也吃惊的停下脚步。
贾母也一脸诧异,李氏却回头喃喃说道:“莫非真来了赐婚诏书。”
贾母听了也一脸震惊,说道:“这事前头都没信,也不至于快成这样吧。”
贾琮不敢耽搁,带着晴雯快步回了东府。
这会子李氏也停下脚步不走了,不管是心中好奇稀罕,抑或多少有些不死心,留下听一听这事的最后真章。
倒是王熙凤想到老太太没把亲事做成,心中必定很不自在。
便在旁边凑趣说道:“据我看不会是赐婚,要是赐婚,那天老太妃给琮兄弟赏了如意,早就会赐婚,不会等到如今。
琮兄弟不是刚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功劳,说不定是宫中给的封赏?”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心里没有多了自在,反倒生出膈应。
刚才自己一副老于世故,说贾琮这等年纪,有了这等爵禄体面,已是天恩侥幸,那里还能再轻易加官进爵。
自己的话不过刚秃噜出嘴,宫里就下了圣旨给封赏,岂不是又活活打了自己的老嘴。
贾母想到这些,心中多少有些尴尬,自让鸳鸯跟去东府,看看圣旨到底说了什么究竟。
……
大周宫城。
甄芳青的马车到了午门外,向宫内传信进宫,便在宫门外安静等候。
她从神京出发,日夜兼程奔波,只想早日赶到神京,弱质女流,身体劳累疲倦,甚至都没精力多做遐思。
如今身临午门,望着高高宫墙,心中担忧却愈发变得凝重,也不知老太妃如今到底如何。
只是历来宫禁森严,非宫内之人入宫,各种手续十分繁琐,即便甄芳青幼时,曾在宫中居住教养多年,同样少不得半点规矩。
守门禁军看过甄芳青当年带出宫的腰牌,转呈负责入宫管辖的御马监,由御马监誊录传递入宫信息。
又在宫内十二监相关司堂传递手续,耗费不少时间,最终报内侍副总管郭霖,得到首肯之后,御马监又传讯清和宫。
甄芳青在午门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清和宫一个老嬷嬷,带着两个小内侍,过来接甄芳青入宫。
一路上甄芳青听那老嬷嬷说,昨夜老太妃曾昏厥过一次,虽被太医急救回来,如今看着暂无大碍,心中更添几分忧惧。
不过事情还算没有最糟糕,眼下甄老太妃情况还安好。
甄芳青一路跟随老嬷嬷进了清和宫,又进了甄老太妃的寝居之地,见到宫娥正给老人喂过参汤。
忍不住双眼红润,说道:“芳青拜见老祖宗。”
甄老太妃虽然衣发整洁,但脸色晦暗,病容已深,微笑说道:“好孩子,本宫总算等到你了。”
甄芳青听了这话,心中酸楚,她自幼被父亲送入宫中,教养陪伴老太妃膝下。
比起家中安享后宅富贵的祖母,甄芳青在内心更加亲近老太妃。
自她入宫以来,老太妃年高睿智,世故深邃,事事循循善诱,让甄芳青受益匪浅。
她之后返回金陵,继承家业,处事智谋果决,都来自甄老太妃自幼教养熏陶。
当年她幼年离家远游,也曾经难舍双亲,但在以后看来,父亲甄应泉送自己入宫,可以说目光长远,深具智慧。
……
甄老太妃说道:“前几日,你那二姐入宫看过,还说其他兄弟的事,还哭了好一会儿。”
甄芳青微微皱眉:“老祖宗正在病中,二姐又何必和你说这些不吉之事。”
甄老太妃说道:“我都寿过八十,已是深福之人,还有什么经不住的,并不用忌讳这些,那毕竟是她的亲兄弟。
老话都说富贵不过三代,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甄家自立国以来,历经数代,荣华延续。
但是,月有盈亏,花有开谢,天下也没有不败的世家。
这些年我常收到家中来信,又有你们这些后辈挂念拜望。
我也多少知道家中之事,其实到了你父亲一辈,家中子弟便已现凋敝之兆。
好在还有你父亲这样的,虽他不像长兄那样做得高官,但我没看走眼,他是甄家那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
到了你这一辈,甄家子弟之中,就再也没什么人才了,不是沉迷后宅,不思进取,就是私欲难填,轻忽冒进。”
说到这里,甄老太妃摸了摸甄芳青的鬓角,微笑道:“倒是你这丫头是我最可心的,可偏偏是个女儿家。”
转而目光又变得有些凝重:“我十七岁入宫,离开金陵老家已六十多年,从此便再没回去过。
我心里清楚,一旦我寿终,甄家只怕难以见好,只是我却再操不了这份心了。
如今临老,必要你这样可心的后辈血脉陪伴,我这一辈子难明之情、未了之事也好有个托付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