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牵着马在沧州城里没有目标的逛了一日,赵樽在黄昏时分方才回营。
营中将士见到他,纷纷低头,谁都不敢去惹一头处于愤怒边缘的狮子,人人都在猜测他到底要压抑到何时才会彻底爆发。可他们似乎都猜错了赵樽,他没有爆发,更没有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个人策马去了一趟沧州附近最高的马骝山,对着远山近峦,大声喊“阿七”之外,他没有做半点与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没有人回答。
阿七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会回答。
认识第七个年头了,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
一种深深的无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过,也许等他回营时,阿七会笑吟吟地过来接他,顺便损他一句。
“总算舍得回来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气或者恼恨地跑过来,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然后破口大骂。
“赵十九,你欠我这么多银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他没有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还清欠她的钱。甚至于,他希望一辈子就这般欠着,这般牵扯不清。
他喜欢欠着她,喜欢看她气得眉头倒竖的小样子,喜欢看她呱呱乱叫着埋怨,喜欢看她为了算计他的银子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更喜欢她简单纯粹地窝在他的怀里,脑袋蹭来蹭去的唤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个时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让他心潮起伏,有一种身为男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他必须让她幸福。
可盼了,终究还是失望。她没有在营里,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更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赵樽这样告诉自己,为了他们的女儿,她肯定会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
这个世上,除了赵樽,估计谁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写这个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来自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他触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遥远世界。
“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
看到这里,他冰冷的视线,登时凝住,握纸的手微微颤抖。
“阿七……你莫要对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给一次机会,莫要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说好的事,都还没有做,你怎么舍得走?”
她说过的,等他为帝,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微服私访,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与众生平等。她还说过,等他为帝,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就有两棵桂花树,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然后装在枕头里,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梦。她说,在她那个时代,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她说,待他为帝,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不仅要发扬海军,还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靓女,看欧洲的猛男,她说,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她还说,待他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会再有甲午海战,不会再有鸦片战争……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关。她还说,她要研制一种新药,彻底治愈他的头风,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成批量的生产,从此之后,各地都要建医院,建学校,科举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培养出一群酸书生,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发展国防。她还说,不仅要重视农耕,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
她说过的许多话,都似天书,是赵樽没有听过的,甚至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并且能够一件件说服他,告诉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从来他都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妇人,她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从无半分缝隙。
可是她走了,没给他半点机会……
赵樽静静的想着,对着那纸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总会有许多的大事要做。为这个而忙,为那个而忙,为整个天下而忙,却在不经易间,就伤害了自己最亲最在乎的那个人。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身边的,从未想过会失去。他从没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拥有的太多,拥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让他忽略了两个人的感情,哪怕有过七年沉淀,有过生死考验,也需要去细心维护。这世上从无永恒不变的东西,更没有不劳而获的情感。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头,看到门口风流倜傥的元小公爷。
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两个酒坛。
“这是那晚,我与表妹喝过的,你要不要来点?”
雪上加霜,伤口洒盐,干这种事儿,让元祐特别愉快。
赵樽目光微动,看他道,“你是来看笑话的?”
元祐笑了起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除了看笑话,我也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赵樽哑然失笑。
“哥们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边,把一坛桃花酒塞他手里,“这是近日我总结出来的,只要喝醉了,便会看见你想看见的人,来,试试吧。”
换了正常时候,赵樽会给他一记冷眼。可这个时候的赵樽,不是不正常么?
若是喝醉便能看见想看见的人。那么,他喝。
酒入喉咙,夜渐渐深了,房中的火烛在忽闪忽闪,他却毫无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脸,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梁,没有半分与夏初七相像。只有被他弄得凌乱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赵樽皱了皱眉头,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着,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里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来,甩在一边,弯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严肃的脸孔与动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禄,你做什么?啧,我躺一下怎么了?”
赵樽没有抬头,只道,“她不喜欢。”
元祐心里一凉,歪头走近,看着他的脸,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禄,这是几?”
赵樽拍开他的手,剜过去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赶紧滚蛋!”
“哎哟妈!”元祐哆嗦一下,“你可吓死我了,我说你的脑子……还好吧?”
赵樽冷冷一哼,并不搭理他。可元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收拾夏初七留下来的纸墨,药瓶,还有那什么面膜、蜜粉等乱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却像看见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受情伤谁没有过啊?可受情伤受得他这么镇定,还镇定得变了性子,像个娘们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没有见过。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灯芯,举到他的面前。
“天禄,你到底在干嘛?”
赵樽半蹲在一个木制柜子前,良久没有动弹。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问,“喂,你中邪了,怎的又发愣了?”
赵樽的身子一动,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他。灯火把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拉长,再拉长,延伸到了墙角,像一抹静止的画,看得元祐心里发瘆,“天禄,你别吓我啊!”
怔愣了好一会儿,赵樽突地低垂下头,“她不会回来了。”
元祐一愣,放下灯烛,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你看见啥了,为啥这么说?”
赵樽看着地上,慢慢地撑着起身,嗓子似有哽咽,“她的钱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翘起,气极想笑,“她要跑路,自然要拿钱啊……大惊小怪。”
赵樽侧眸看着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摊开了手心。
他的手心里,有一把铜制的钥匙。
元祐蹙眉,“什么玩意儿?”
赵樽回答,“钥匙。”
果然被女人抛弃会拉低智商吗?元祐无语地望着他,“我知道是钥匙,我是说……做什么的?”
赵樽眼圈有些泛红,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当,都锁在晋王府里,房契、地契、银票……这把钥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欢钱,很喜欢钱。她说钱可以给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没有钱。若是有一天,没了男人的时候,到底还有钱可以傍身……可是,她却把钥匙留下了。”
这把钥匙,那把锁,对他们而言,很很深的渊源。
因为这是从京师的晋王府带到北平去的。从当年赵樽在阴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师从田富手里接过这把钥匙,接管了晋王府的财产开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里。她随手携带,视若生命……甚至在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时,钥匙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使劲抱住头,赵樽吸了一口气,“她连财都不要了,还会要我吗?”
元祐听着他的话,久久不能出声儿。
认识赵樽二十七年了,他就没有见过他这般不自信的时候。
堂堂晋王……也会怕人家不要他,说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禄,为什么看到你这般,我很想笑?”
他语气里满带戏谑,赵樽却懒得与他磨牙。把钥匙收入怀里,他指着门口。
“你可以滚了!”
他没有抬头,指着门,头却偏在另一侧。
元祐收敛住笑容,看着他,终究没有转过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离开之前,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这仗还打吗?你答应过我的,还打吗?”
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当年他要随他北上,为他鞍前鞍马后,赵樽曾许他一诺,“将他来日登顶庙堂之日,为元祐办一件事”。元祐始终盼着他有朝一日挥师南下,直入京师。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横祸,元祐虽然担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担心赵樽就此放弃南下之途。他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过那潺潺江山,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宫,如何见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娇娘?
风在静静吹。
灯火下,赵樽的脸,半边阴,半边雨。
许久,他声音沙哑地说了一个字。
“打。”
元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静静出了屋子,体贴地为他关上了门,却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默默回过头,看见屋子里的男子,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颓然地坐了下来,紧紧捂着脸,躬下身子。
“阿七,是我错了么?”
一点一点放开握紧门框的手,元祐垂下头。
无声的一笑,他望着天空苍白的月色,大步走过营房,高声唱响。
君行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惜别伤离临行饮酒三两三
一两祝你金银滚滚来
二两祝你清闲乐开怀
三两祝你鸳鸯影成双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万山千水觅良缘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今宵别梦越关山
越关山,是家乡,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关山,是家乡,跋山涉水到金陵,惟愿她平安……
(注1:根据歌曲《性空山》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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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说道常是法海转世,如花锦虎躯一震,发现还真是也,啊哈哈~
可否为道常求嫖?别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