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的玉旈云仿佛很欣赏他们这样惊诧的表情,笑道:“如何,程大人,你说我城中有多少士兵呢?或许我真的只有几百人,说不定只有几十人,就是现在守在城门口的这些了。不过究竟有多少,你得通过了他们的这道防线才能知道——来,来,来,我这些士兵们平日砍稻草人靶子都已经砍乏味了,今日正好让他们的刀尝尝血的滋味——还有,我忘记向你道谢了,从你们的天冶城开采出来的重石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用重石炼铁,打造出来的兵器分外刚硬。今日我带来的士兵,个个都拿着重石锻造的兵器,我正想试试到底砍多少人头,他们的刀口才会打卷。”
如此残忍的话,她这样带着冷笑说出来,直让人脊背一阵阵发冷。
程亦风气得微微颤抖——是他决策的失误。他低估了玉旈云的凶残与冷血。
“如何?”玉旈云问,“你不是要进城吗?再不进来,我可要关城门了。”
现在还进什么城?程亦风看着惊慌失措的民夫们,感到无比痛心。
“大人!你看!”忽有人在他耳边高声叫道,“是冷将军的部下!”
他回头顺着那人所指望过去,果然见到楚军士兵了,正翻越山丘而来。
“太好了!”白羽音雀跃起来,“樾寇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有刀有剑吗?现在咱们可以报仇了!”说着,又指向玉旈云,骂道:“好你个杀人魔,有种你不要关城门,和咱们楚国的兵士一决雌雄!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好汉!”
“战场上从来就不需要好汉。”玉旈云道,“小莫,关城门。”吩咐完毕,竟然下城楼去了。
“可恶!”白羽音顿足大骂。望望旁边面色死灰的程亦风,她又安慰道:“程大人,不必担心,,现在冷将军来了,咱们自然收复揽江城,为那些惨死的百姓报仇!”
程亦风叹了口气:“我们先撤回山那边去,和冷将军会合,再商议对策。”
白羽音点点头,即大声号令民夫们。但是那些被越军血腥残暴吓破胆的,若不是瘫倒在地,就已经飞奔逃命去了,哪儿还聚合得起来。只有先前从山坳里出来时走得较慢的那一群,因尚不知道城下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扛着他们的梯子,木棍和盾牌,在原地傻傻等待。所幸,那是民夫中的大部分,所以损失还不算太惨重。
待程亦风等回到山边,揽江大营的兵士们也到了。领头的乃是萧荣。“程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可真是一言难尽,程亦风几乎羞于启齿——若是他不自作聪明,静静坐山坳里多待片刻,那些民夫就不会枉死。白羽音则丝毫也不觉得是自己让人冲锋惹来的麻烦,连珠炮似的把昨夜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回,又问:“揽江大营怎么样了?”
萧荣的面上露出悲痛之色:“终究还是守不住,已经落入樾寇之手。”
“那有多少人马撤出来了?”白羽音问,又望望后面的队伍,“冷将军呢?”
萧荣垂下头,后面有几个兵丁竟顿足嚎哭起来:“冷将军……已经……已经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白羽音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程亦风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棒,两耳嗡嗡作响:“冷将军……冷将军殉国了?”
萧荣点点头,告诉程亦风,自昨日民夫们离开揽江大营之后,冷千山就率领士兵们与樾寇苦战。起初楚军居高临下,占有一定的优势。一边用弓箭和石块等物阻止樾军登城,一边在城墙破损的缺口处与爬上城头的樾军肉搏。士兵们都明白,揽江是一道重要的防线,凭借天险,可以重创敌人。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在这里多杀一个敌寇,日后就会少遇到一个对手。所以,大家都英勇顽强,河滩上的尸体很快就堆得像座小山一样。
到了入夜时分,敌人的攻势减弱了,推想大概是后续增援的部队未到,而先头部队已经被尽数歼灭吧,河滩与城墙都渐渐安静下来,战斗停止了。有些士兵们想,或许揽江还是守得住的。可是冷千山依旧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吩咐各位军官数点部下,各自背负口粮和兵器,有序离开大营。萧荣负责统领撤退,押送粮草辎重,走在最前。冷千山自己殿后。萧荣当时反对,道:“也不知樾寇几时又攻上来,还是将军打头,卑职殿后。”但冷千山怎么也不答应。萧荣唯有服从命令,率部南行。
然而,才走出大营没有多远,就听到后面传来连串的爆炸声。大伙儿回头望,只见营地火光冲天——这还不同于之前樾寇来袭,从某一处引爆,此刻,竟好像营中四面八方都着了火。当时,还有大半士兵并未撤出来,且冷千山也还在营中,萧荣就顾不得自己的任务,吩咐左右继续前进,自己则打马狂奔回大营。而他的部下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同僚身陷火海,不少也都跟着回头。
他们冲回营中,只见兵士们乱作一团,有的被倒塌的房舍压伤了,有的忙着灭火,大部分则抽出兵器来,准备再和樾寇一决死战。可营里却并未见到敌人的踪影。“大家不要慌乱!”萧荣命令,“继续撤退——按原计划撤退!”但房舍坍塌的声音,士兵们惨呼的声音,以及仍旧不断传来的爆炸声把萧荣的话语淹没了。他无奈,唯有让跟着自己来的那几个部下先去寻找其他负责的军官,好让他们带队撤离。自己则往大营的深处去寻找冷千山。
然而营中如此混乱,找人谈何容易。况且许多通路已经被炸毁,需要在废墟和尸体上爬行。到了平日冷千山起居的那几间营房附近,发现这里的房屋已经完全被毁了,瓦砾堆积,形成一堵墙,封锁了去往临河城墙的道路。萧荣四下观察,想找一个可以翻越的地方。也恰恰是这个时候,他听到障碍的那一边传来了厮杀之声。他心知情况不妙,必然是樾军的增援部队到了。虽然心中明白,若此时再和樾寇纠缠下去,那就没完没了,误了撤退的时机。但是他想到冷千山多半被困在敌阵之中,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于是一咬牙,攀上那废墟去。几个随他而来的兵士也跟着,翻到了断壁颓垣的另外一边。
果不其然,那边的楚军士兵已经和樾军斗得难解难分。再望望远处残破的城墙,只见敌人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城墙上的制高点已经基本被敌人占领了,不仅布署了樾军向来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弓|弩手,而且还有一队火|枪手——在楚国,火|枪还只是贵胄子弟用来消遣的玩具,听说在樾国,也是只禁军之中有火器营,好看多过好用,哪里想到军中竟也有这么多火器?惊讶之时,又听到“砰砰”数响,乃是火|枪发射——萧荣身边的三个人已经应声而倒,全部脑袋开花,血流满面——这些枪手竟然也向樾国的弓|弩手一样,有百发百中的本领。萧荣心中暗叫不妙:今日大营势必沦陷,自己也不晓得还保不保得住一条命!
他仍记挂着冷千山的安危,于是也拔刀跃入战团。与敌人好一番恶斗,才终于看到冷千山了,早已浑身浴血。“将军!”他杀开一条血路,“只怕挡不了太久,快走吧!”
“混帐!”冷千山见了他就大骂,“你回来干什么?我当然知道挡不了太久——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有什么意义?还不滚出大营去!”
萧荣如何不理会得厉害,但只是不忍。上前一边挥刀帮冷千山应付敌人,一边道:“将军身为我军主帅,怎能以身犯险?退入山林之后,如何与樾寇周旋,也需要将军指挥——请将军速速离开大营,这里由卑职挡着!”
“谁说我不去指挥了?我又没打算在这里和敌人同归于尽!”冷千山道,“我只是在此挡多他们一阵——你负责粮草辎重,岂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是在给你们争取时间——还不去!”说着,狠狠把萧荣推开了。
萧荣知道自己违抗命令贻误战机,犯了大错。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若不保护冷千山安全撤退,他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于是怎么也不肯走,又扑上前去与敌人厮杀。樾军的兵器今日似乎特别锋利,他的佩刀都被敌人砍断了,又捡起地上随便什么兵器厮杀,那些兵器也先后被砍断了,如此往复,搏斗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虎口撕裂,手臂犹如灌铅,就快要抬不起来,不过一批又一批的樾军也被击退了,敌人始终也没能越过那废墟形成的墙,再深入大营去。他便在心里祈祷,希望其余的士兵已按照原计划平安撤离!
樾军似乎也发现这样的近身搏杀令他们的伤亡太过惨重,所以停止了进攻,只是有弓|弩手和火|枪手在高处严阵以待。有个军官出来喊话,意思大致是让众人不要负隅顽抗,赶紧缴械投降。
“是咱们撤走的机会了。”冷千山道,即向旁边的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告诉萧荣——之前军营曾打开大门与揽江百姓同乐,那时候留下来不少酒。他已经让人准备在旁,此时只要点着了,就可以模糊敌人的视线,也暂时切断对方追击的通路。待大家翻过那废墟障碍,就会一路撤退,一路放火,阻碍敌人。“樾寇就是不在此处变成焦炭,日后也只不过得到一座化为灰烬的要塞,没处驻扎,没处储存粮食。讨不着任何便宜!”他说着,又再次催促萧荣,“你快去——若是还有人没撤退的,让他们赶紧走!”
萧荣看情形,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既然冷千山已经有了全身而退的计划,他也该回去执行自己的任务栏。于是一见那边楚军士兵点起火来,熊熊烈焰在楚、樾两军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他就向冷千山抱了抱拳,转身向那废墟障碍而去。可是,他才迈出一步,忽然听到背后“嗖”的一声,跟着就被人扑倒了。还未回过神来,耳边又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伴随着惨叫,不绝于耳。他猜想是樾军士兵见到火起,就从高处开枪射击。他知道火|枪装弹颇为费时,便俯卧不动,打算等着樾军这一轮射击结束之后再行动。然而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一条手臂垂直自己脸旁,看铠甲似乎是冷千山。他不由大惊,一翻身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定睛看,那可不就是冷千山么!胸口一个洞,正汩汩地冒出鲜血来。
“冷将军——”他知道一定是方才樾寇向他开火,冷千山救了他一命。
“还不快走!”冷千山睁开眼。
“我背你出去!”萧荣说着,就要扶起冷千山。
可是冷千山使出全力推开了他:“快走!”
这一次,萧荣身形不稳,朝后摔去,又被一具尸体绊倒,叽哩骨碌滚出好远。再要回去找冷千山时,樾寇的火|枪又乒乒乓乓响起。且有几个酒坛子不知是被楚军点燃,还是被樾寇的火|枪击中自己烧起来,火舌乱窜,一切景物都变得扭曲模糊。萧荣也看不见冷千山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程亦风好像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甚至喘不了气。他和冷千山相识有十几年了,这其中大部分时间,两人都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是近几个月,才并肩作战。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永诀!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甚至不能道别……
道别?这样的想法也委实可笑!于如此乱世,谁知道明日会如何?下一刻会如何?方才那些冲撞城门的百姓,哪个知道自己眨眼间会身首异处?他们不也没来得及和家人道别吗?他程亦风自己,或许今日亦会死在这里——今日不死,明日也许就死——他也同样没有机会和符雅道别!
要怪,就怪这乱世,怪制造这乱世的人——凶残卑鄙,觊觎别人家园的匪寇!
悲恸在他心中转成愤怒,又化为力量——至少他还活着!公孙天成担当了所有的罪责,元酆帝背负了天下的骂名,这才保住了他,他肩上的责任重大——远不只是当一个县令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他抚心自问,他以自己为一介书生,遇到两军交锋,只是想着依靠冷千山。但以后却不可以!他不能再懒散,不能再怯懦,不能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应该和入侵楚国的匪徒斗下去。
“撤出来的总共有多少人?”他问萧荣。
“路上点算过人数,大概两万多人。”萧荣回答,“大人有何打算?”
“当然是去打下揽江城啦!”白羽音道,“樾寇杀了我们一个将军,我们至少也要杀他们一个将军才行——杀了玉旈云,那就是我们有赚了!对了——刘子飞怎么样了?”
“我们自己撤退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他?”萧荣道,“应该是埋在大营的废墟里了吧!”说着又皱眉对程亦风道:“程大人,真的确定玉旈云摆空城计吗?她虽然十分奸诈狡猾,但是身为议政内亲王,她应该不会以身犯险。揽江县城又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根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城池。她深入我军后方占领了这座城,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反攻。若是没有重兵把守,她不是等于把自己送到咱们的包围圈里来吗?她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白羽音道,“她就是吃准了咱们不敢去攻击她。再说,我刚才不是也分析了吗?樾军又没长翅膀,怎么可能整支队伍飞到揽江城里去?”
“只是为着谨慎起见。”萧荣道,“你说严大侠昨夜入城打探消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莫不是落入敌人手中了吧?”
白羽音撇撇嘴,心中暗暗埋怨严八姐——定是此人学艺不精,结果被抓住了——真误事!不过,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条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可不就是严八姐么?后面还跟着一个较为纤瘦的,正是端木槿!她不禁大喜:“看!严八姐回来了!”
严八姐和端木槿奔到跟前。只看他们身上的血污和伤痕就大致猜到他的遭遇。大伙儿没工夫细问,而他们也没时间细说,只是道:“程大人,你所料不错,城里樾军只有五百人而已!他们是虚张声势——而且玉旈云的肩膀受伤,乌昙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只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当真?”白羽音瞪大眼睛,“刚才玉旈云还射了一箭——只怕她的肩膀现在疼得快碎掉了吧?乌昙也受了伤?那就更好了!咱们赶紧打进城去,活捉这个阴阳怪气的樾国王爷!”
“没错!活捉玉旈云,替冷将军报仇!”士兵们也鼓噪。
“替冷将军报仇?”严八姐和端木槿都还未听到噩耗。旁人少不得把萧荣方才说过的话又向他们解释了一回。两人都既惊讶又悲痛。严八姐紧握拳头,怒道:“樾寇如此嚣张,咱们若是不能将他们挡住揽江,他们必定气焰大涨,那就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所以咱们非夺回揽江城,活捉玉旈云不可!”白羽音咬牙切齿。
“以我们的兵力,现在要攻下揽江城自然易如反掌。”萧荣道,“只不过,现在揽江大营已经落入敌寇之手,只怕他们稍事休整,就会继续南下。如今他们既然夺得要塞,再要用兵舰运兵运粮运武器,咱们奈何不了,所以,他们再打过来的时候,以咱们的兵力,只怕揽江还是会再度落入他们的手中。”
“那有什么了不起?”白羽音道,“到时候咱们已经抓了玉旈云,看他们还能怎样!”
“现在能不能抓到玉旈云还是未知之数。”萧荣道,“就算抓到了,能不能用来威胁樾军更加无人知晓。冷将军生前交代过,撤出揽江大营之后,就要和程大人按照原计划退入山林,以便和樾军做进一步的周旋。若是我们不尽早去山林中布署,却在揽江城和玉旈云纠缠,就失去先机,一旦樾军主力来到,咱们就要被迫正面迎敌,不仅没有胜算,再要撤退也来不及。这岂不是让冷将军白白牺牲了吗?”
白羽音咬咬嘴唇,虽然觉得萧荣说的不无道理,但毕竟和自己意见相左,令她很没面子,所以想了想,又道:“要撤进山林和樾寇慢慢周旋的确是个好计策。不过,你们不是要带着粮草躲进山吗?千辛万苦才积攒起来的粮食,现在可都在揽江城里,在玉旈云的手上呢!要是不把粮食夺回来,这么多兵士和百姓,难道要去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吗?”
“不错!”旁边士兵与民夫们纷纷点头。
但萧荣却摇头道:“郡主的顾虑固然有理,但可曾想过——粮食如此紧要,咱们知道,难道玉旈云不知道?她城里没有多少人马,咱们围城进攻,把她逼急了,她自然把粮仓给烧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得到山林里吃野果啃树皮?”
白羽音答不上来了,余人也抓耳挠腮,没有应对之策。反而程亦风打破了沉默:“依我看来,就算粮食被毁,咱们也得攻打揽江城。”
“大人?”萧荣不解。
“行军打仗,粮草乃是重中之重。”程亦风道,“揽江城里的粮草,若是咱们不夺回来,那就落入樾军之手。樾军虽然夺得揽江要塞,但要跨过大青河运送粮草,仍十分耗时费力。倘咱们将城中粮草拱手相让,那岂不是让敌人如虎添翼?所以,咱们应该进攻揽江城,即使无法夺回粮食,也不能让粮食落入敌人的手中。”
“可不是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萧荣也不得不承认程亦风想的比自己周全:“那大人打算如何攻取揽江城?”
“也没什么高深的战术。”程亦风道,“我们人多,方才萧副将你也说了,揽江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从北门这里强行攻进去就可以——进去之后,要直奔官仓和义仓,有车推车,有扁担用扁担,没扁担就用肩膀扛,总之能拿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食——还有养济堂的药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搬空一个地方就烧毁一个地方。约定今夜亥时,搬不完也要烧毁。之后,大伙儿一齐再从城南门冲出去。从那里往南进山。”
“吓!”白羽音咂舌,“这不是跟强盗也差不多?哪儿有自己打劫自己的?”
“自己不打劫自己,难道留给樾寇去打劫么?”程亦风道,“不仅咱们要设法把揽江城搬空捣毁,也要尽快疏散此地附近所有村庄的百姓,让大家带着家当,跟咱们躲进山里去。”他望了望天上白热的日头,六月中,正值早稻灌浆成熟的季节,若不是樾寇犯境,这以后的几天,周边村庄的百姓就要顶着烈日,收割稻米。他之前到田间巡查过,今年会是一个丰年。但是,如今既然要准备和樾寇缠斗,这些粮食也留不得。于是咬牙道:“让他们把田里能收割的庄稼都收割了,不能收割的,一把火烧了。要做到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食给敌人。”
“这……”民夫们听言惊得合不拢嘴。他们有好些就是来自揽江附近的村庄,怎舍得半年的血汗付诸东流?端木槿也愕然道:“大人,这……这样……损失也太过惨重了吧?百姓亦不会愿意。”
“难道要用咱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喂饱敌人,再让他们来杀咱们吗?”程亦风厉色,又望了望周围的民夫们,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道:“诸位,我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是若不把樾军困死在这里,争取时间让附近镇海和远平的军队赶来将他们消灭,咱们这里所有的人和这里往南去更多州县的百姓,还有你们那些已经逃难去的妻儿老小,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咱们勒紧裤带,在山林里捱上一段时日,日后,待驱除鞑虏,自然还可以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我也会奏请朝廷,减免赋税,以补偿诸位今日的损失,我……”他说到这里,觉得“驱除鞑虏”“重建家园”“减免赋税”都是太遥远的事,他无法承诺什么,或许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在山里,死在撤退的途中,或者像之前冲撞城门的民夫一样,在揽江城死于樾军的刀下。不过,此刻已经别无选择了——诚然,还可以投降。这些百姓不需要殉节。但是为了大局,他不得不让他们破釜沉舟。不忍用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来说教,他只是两手撑地,给众民夫和兵士叩下头去:“程某人是个无能的书生,愧对皇上的嘱托,也愧对大家的信任。但我求大家再信我一次,与我共同度此难关。我误以为报,唯有这样厚颜无耻地恳求大家了!”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片刻,才七手八脚地上来扶他,道:“程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可受不起!且不说什么大道理,咱们也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保护自己妻儿老小的道理?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可以去耕田。但要是这大好山河都给樾寇占了去,咱们就都成丧家犬,哪儿还有自己的田地?你不用多说了!就按你的计划办!饿死狗娘养的樾国强盗!”
一时群情激愤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大人既然有此背水一战的决心,事不宜迟,咱们就按大人的计划行事。”萧荣道:“民夫们熟悉揽江附近的村庄,负责去疏散百姓。我率大营的士兵去进攻揽江城。”当下向几位军官分派了任务,谁人负责去官仓,谁人负责去义仓,谁人负责去养济堂取药材——又因端木槿说城中尚有不少老弱病残未能逃离,他又专门分出一支百人的队伍,负责撤离城里剩余的百姓。“少时,我们集中兵力攻击北门,闯进去之后,若是遇到樾军阻拦,自然格杀勿论,但若是未见到敌人,切不可分散精力去寻找,更不要贪功冒进,想着去活捉玉旈云或者樾国的其他军官。只要尽量抢运粮食、药材,以及疏散百姓。可听明白了吗?须知,樾国人贼人不死,刘子飞落在我们手上,没能阻止他们进攻,玉旈云落在我们手上,也不一定能阻止他们。所以,咱们抢救粮食,按原计划撤入山林才最重要。”
将士们无不点头答应。
程亦风当初负责召集民夫,因此清楚他们来自何处,就按照他们的家乡,将他们分成十支队伍,由他们本来的领头人带着,负责回去抢收粮食。他估计樾军大部队要从揽江大营来到此处,算上运输粮草辎重的时间,最快也要到次日一早。百姓们反而灵活机动些,此时赶回各自的村庄去,最短亦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准备。他又向萧荣借调了一百名士兵,详细交代了之前和冷千山一起制定的撤退计划。让他们各自跟着民夫的队伍到乡间去,随机应变,三天之内,到城南那废弃古运河所形成的峡谷里会合。
“此处的战况,也要尽快报告给镇海和远平的守将。”程亦风道,“萧副将已经派人去传信了吗?”
萧荣点点头,告诉他从揽江出来时就已经派信差去了:“冷将军和程大人的计划,也都一并传过去了。到时自然和他们配合,消灭敌人。”
“甚好。”程亦风看了看天色——已将近正午。“事不宜迟,萧副将你指挥攻城吧!我跟着民夫们走——咱们在峡谷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