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钰见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忽然醒悟,“你猜到是什么人抓的忆芳?他要干嘛?胁迫你?”
“是,这个人跟良王有仇。”偃武眉间一抹深深的抑郁,“忆芳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承钰总算全部明白了过来,他嘲讽地笑了,“良王仇家,又何止一两个?你当初投靠良王,就该想到会牵连忆芳,这会怎么办,你如今可是良王的亲信,干脆杀了良王去换芳儿?你可别忘了孰轻孰重,芳儿可是你媳妇,还有了孩子!”他语气很重地说道。
“因为忆芳失踪,良王已经疑心我了。”偃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时,外面狱卒总算送了饭菜进来,囚犯们蜂拥而上,狼吞虎咽起来,牢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机。偃武目光一直望进外头逐渐恢复秩序的兵营,心里隐隐地担忧,仿佛看见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逐渐向自己迫近——修文什么时候会来呢?他心想。
“三爷放心,”偃武收敛了纷乱的思绪,对承钰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救你出去。”
承钰原本正看着那汤水淋漓的菜桶发呆,见偃武这样郑重其事的许诺,他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因实在没有胃口,便走回铺盖卷里打算继续大睡。
囚犯们饱餐了一顿,也各自在墙角里卷蜷缩着呼呼睡去。周遭静谧极了。这简直成了偃武近日以来到过的最和平的地方。
偃武踯躅了一下,轻声叫道:“三爷。”
承钰睁眼,看看他。
“姑娘死了。”偃武道,“寄柔她死了。”
承钰面容遽变,从他的安乐窝里坐起身来。
偃武不忍心看承钰的眼神。他提到寄柔,心情也有些复杂,为的寄柔狠心,连嫡亲的妹妹忆芳也利用,然而更多的是惋惜。偃武极快地说道:“若是那个人拿忆芳来威胁我,我只好伺机刺杀良王,刺杀不成,性命难保。今夜或者明夜,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去西南,有一个叫做柳庄的村子,你去打听一个姓杜的嬷嬷……”忽然想到杜氏年迈,可能已经离世,偃武又道:“或者打听一个叫做端姑的,她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也有三岁了,这个孩子,请三爷多多费心照料,让他好生长大。”
“孩子?”承钰仍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无知无觉地重复了一句。
偃武声音极低,近乎叹气,“那年真定城破后,我护送姑娘去金陵,在途中她被嬷嬷发现有孕,因此才没有敢进徐府,为避人耳目,在山上庵堂里住了两年。她年纪尚小,惊恐不安,又对良王恨之入骨,所以嬷嬷骗她说胎儿不足月,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嬷嬷本来要把他溺死,后来没忍心,抱给端姑去养了,适逢端姑小产,就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来养活了……”
承钰惊道:“那寄柔和良王都不知道……”
“良王不知情。”偃武道,“我想,姑娘长大后,大概也猜到了吧,只是不曾听她提过,可能是愧疚,后悔,也可能是痛恨,宁愿不知道……”他深深吸口气,对着神色恍惚的承钰拱了拱手,正色道:“三爷,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冯家唯一的后嗣,就托付给三爷了。”
将此事再三叮嘱承钰后,偃武左右看看,扔了几两碎银给狱卒,一面筹划着营救承钰之事,便不动声色地往良王散心的荷塘这里来了。彼时良王正在和侍卫说话,身影被荷叶遮住了,唯有低低的话音传来。偃武站着听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大恸,慢慢退开了几步。
陆宗沅浑然无觉,在荷塘边出了许久的神,他又问那侍卫道:“林子里的那阵惊鸟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眼神也有些游离,距离美人香消玉殒已有数日,为何想起那日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因记忆太过清晰,他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一句,半点不差地讲给陆宗沅听。
“那天,王爷下令要我勒死冯姑娘,其实我心里有些忐忑,一来怕王爷事后后悔,要迁怒我这个动手的人,二来,冯姑娘那么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又和气,我着实下不了手,所以手上动作慢了些。直等到王爷走了,才敢真正动手。但是刚一用力,冯姑娘忽然说,她有件事,想告诉王爷。”
陆宗沅“哦”一声,问道:“是什么事?”
侍卫回忆了片刻,说道:“她又没说。我等了她一会,她却又不肯说了。”
“她没说什么事?”
“没有。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取了弓弦,要勒死她。冯姑娘说:用弓弦勒,死后的样子太难看了,她是个姑娘家,想死的干干净净。我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难看不难看?冯姑娘笑着说:我毕竟是个姑娘家呀,死了之后,或多或少,总有人会来看我一眼吧。再说,下了九泉,我娘看到我这个样子,怕要责怪我了。我一听,也有几分道理,反正王爷也不在,就替她行一次方便。可我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兵刃,只有弓箭,就让她站着别动,我用弓箭射她。这样,一下子就死了,表情也不会难看。冯姑娘答应了,我起先怕她逃走,还有些担心,结果她就那么乖乖地站着,直直看着我。我当时被她看得有点害怕,心想赶紧动手好了。”
“结果冯姑娘忽然哭了起来,刚开始没有声,就是哽咽,后来慢慢声音越来越大,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只是哭,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我才知道,再美的美人,哭起来都不好看了,眼睛通红的,鼻涕眼泪,哭得连衣襟都湿了。这时我听见她喃喃地叫娘,才知道她可能害怕了。所以我有好一阵没有动手……”侍卫觑着陆宗沅的表情,扑通跪地,磕头求饶,“王爷恕罪,我也是被惊到了,我从来没见过谁那么能哭,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净了。”
“这时,林鸟都被她的哭声给惊散了,我手一颤,就放了一箭,正中她的胸口,她就死了。”
“我还记得她生前说过的话,替她擦了眼泪,略微整了整头发,让她入土为安了。所以她到死的时候,还是很美的。”
陆宗沅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微风破开绿浪,那阵缥缈的歌声,终于传入耳际,正是寄柔在这里住了月余,教给采莲女们的曲子。
“一对乌背鲫鱼在荷花池里做鸳鸯,吃个黑鱼游来赶散子场。只有个油嘴条在搭团团里看,鳜鱼肚里气膨膨。小阿姐儿随人上落像个一扇篷,拿着紧处弗放松,去时罗管回头日,眼前且使尽子一帆风……”歌声几多甜润,情致几多缠绵。
“好了。”陆宗沅回过神来,说道,“你去吧。”
那侍卫见陆宗沅心平气和地,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如遇大赦般退下了。
陆宗沅在荷塘边又站了很久,等那只曲子唱完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把一支泛着光润的金簪取出来,拈在手里,静静地看着,然后把它放在了手边的一片荷叶上。那荷叶大如玉盘,绿如碧玉,稳稳地托起了金簪,因放簪子的手微微一颤,荷叶也跟着微微一动。
陆宗沅疾步离开,正遇上满脸焦急的程崧。
“王爷!”程崧道,“萧泽率军进金陵,围了禁宫,皇帝已经被他软禁了。”他神色有些激动,“王爷,萧泽等不及了,咱们出兵吗?我留下守城,王爷和偃武等人南下,此时多了个勤王的名义,四方百姓必定感念王爷仁德!”
“当然。”陆宗沅对他微笑,继而翻身上马,“我已经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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