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否以为老夫所住之地该是一个潮湿阴暗,难闻的药味,甚或蛇虫鼠蚁随处可见的所在呢!”方才说话之人这时正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前,面向梯阶,他似乎猜出了项宁的想法,笑着说道。
正顾着观看楼中摆设的项宁转目望向说话之人,那老人以布带束住一头白发,袍服宽大,身型比起如今已是八尺龙姿的项宁来还要高出少许,端坐桌前,气势深沉,与人高山仰止的感觉。
再看他的脸容,那是一张很特别的脸孔,虽并不年轻,却也并不是一个本应垂垂老朽的老者该有的脸孔。项宁恐怕不知,但钟仁慈却是知道,若是没有花白的发丝与胡须,眼角的几许皱纹,这张脸孔应与四十多年前初出江湖的鬼医仍是一模一样,岁月在他上面留下的痕迹实在是太少太少。
他浓黑的长眉毛一直伸延至花斑的两鬓,与他深郁的鹰目形成鲜明的对比。鹰目之内的眼神有着不问世事的超脱,看透时间的澄明平淡,令人亲近的柔和。他高挺的鼻梁,加上自然流露出傲气的紧合唇片、修长干净的脸庞,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已经看透一切,遁出凡间的昔日天骄。
“倒也不是,不过与想象中倒也有些不同。”项宁见到这与想象中佝偻腰背阴森诡异的瘦小老头完全不同的鬼医前辈,虽是心事重重,却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惊奇之色。走到桌前,方才拱手说道:“小子项宁,拜见鬼医前辈。”
“我这里与世隔绝,还是不要太在意那些凡俗礼节的好。”鬼医摆手阻止道,随即伸手指着桌上铜壶酒爵之类的酒局问道:“大人能饮酒吗?不如坐下尝尝老夫酿的百果酒。”
项宁倒也没有推辞,领先坐下,却不忘拉了钟仁慈一把。
钟仁慈自己知自己的身份,本只想到一边找一处坐下,被项宁一拉,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老人却是说道:“钟小子也坐下吧,今朝有酒,何顾明日!喝吧,你也许久未到我这来了。”
他的语气透出一种看透尘世的飘渺和沧桑,使人感到他定是有一段丰富非常的人生阅历。
项宁提起铜壶斟满了三杯,见老人的目光望向了窗外,毫无动静,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递给钟仁慈。
佳酿入喉,酒味醇厚,入口甘冽,最难得是香味浓郁,却并不腻人,满口的果香令人回味无穷。
“好!”项宁不禁衷心赞道,此酒的妙处自然不是一个字就能形容的,但一时间项宁却又觉得用什么词都无法涵盖着酒的好处,只得用了个最朴实无华的‘好’字。
“老夫居此无所事事,对这酿酒一道还是颇有些心得的。”默然片饷,鬼医柔声续道:“你果如传言那般年轻有为,当算锦衣卫一百五十年来最年轻的指挥使了。”
“小子年纪太轻,只是一个刚刚下水的雏儿,锦衣卫这艘大船,还是应该让前辈这样的老人来掌舵才是。”项宁饮了一口酒,语带双关的说道。
“老水手掌舵,失了雄心,只会循着原有的航线向前行驶,虽然不惧触礁风暴之类的危险,但迟早沉沦在过去的辉煌之中,终会被新的船队给代替。”鬼医人老成精,怎能不知眼前这年轻人的想法,但他岂会轻易的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说服。“现在的锦衣卫暮气沉沉,正需要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舵手去开拓新的方向,年轻人,胆子大些,放手施为便是。”
“现在那艘大船正在一个喝醉了不知好坏的舵手驾驶下向深渊驶去,难道那些奋斗了一生的老水手愿意看着他走向毁灭吗?”钟仁慈忍不住的在一旁道,他虽然知道能够劝动鬼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仍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插言道。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却并没继续老水手是否应该出手掌舵的问题。微微一笑道:”知否为何我这不理世事的人,会这么容易便让你们入谷想见么?”
两人茫然摇头。钟仁慈亦是有些奇怪,只因今日实是太过容易的见到鬼医了,往常即便是魏亭前来也是七八回是见不到鬼医的。
鬼医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表情,缓缓拿起桌上的九爵,取过百果酒一饮而尽,苦笑道:”若不是有这东西吊着我的命,我恐怕早就随着我那些老兄弟们去了。”
项宁听得面面相觑,愕然问道:”前辈难道受了伤吗?”
鬼医点头道:”还是四十年前受的伤,那矮冬瓜的霸刀被誉为东岛之冠,自然不是盖的,我虽然取巧毒死了他,却仍被他临死反噬打成重伤,他身边又是高手如云,虽被我杀透重围,逃了性命,但这身伤却也落下了”
再叹了一口气道:”四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受着伤痛的折磨,若不是还有些心事未了,不愿就此死去,我恐怕早伤发而亡了。可是这几天我总不时忆起那些留在东岛的兄弟,此乃伤势复发的先兆,老夫恐已是时日无多。”
钟仁慈想起了一些传闻,恍然大悟道:“前辈说的难道是四十年前锦衣卫刺杀东倭将军德川广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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