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虽然颇有武勇,其帐下的白波将士也比较有战斗力,但是李傕手下的凉州兵战力更强,要论武勇的话,杨奉在凉州军诸将之中也非是特别出色,却为何李傕会肯收用杨奉,并向朝廷上表,把他拜为将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看重杨奉后边,有西河白波黄巾这一股势力。
如前所述,西河白波黄巾诸军声势最大的时候,号称十余万之众,现在虽然没有了那么多人,可不算妇孺老弱,能战之士亦尚有两三万之数,又西河郡、河东郡这两个郡,现在也仍然在他们的掌控中。西河、河东两郡位处三辅地区的东北方向,等於说是关中东北边的侧翼。
——不仅是三辅地区的侧翼,还是洛阳西北部的屏障。又如前文所述,四年前,初平元年,董卓之所以烧毁洛阳,从洛阳撤入关中,除掉关东诸侯的威胁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白波黄巾当时从西河郡侵入到了河东郡,其兵锋并已进入河内郡,威胁到了洛阳西北方向和北边的安全,且击退了被董卓派去阻拦他们的董卓女婿牛辅部,换言之,威胁到了董卓的后方。
……
话到此处,不妨就白波黄巾多说几句。
有谋略、有眼光之人,绝非是只有汉臣中才有的,白波黄巾最早的大率郭太,就也是个颇有谋略之人。在他的领导和指挥下,后来之白波黄巾南下河东,又和南匈奴於夫罗部等联兵一起东进,甚至打入河内郡,逼近东郡,便是很有远谋的行动。其目的何在?是为了想和黑山军联手,打通与青兖黄巾的联系,使得两边能够成功地在东郡一带达成会师。
而如果这个宏大的战略目的,最后能够得以达成的话,青兖黄巾百万之众,黑山诸部亦号称百万,再加上十余万众的白波黄巾,以他们的声势,或合兵、或分进,互相策应、响应之下,是足以撼动北地的青、兖、徐、冀、并诸州的;再通过於夫罗等的关系,招聚幽、并边地的诸胡,进一步增强他们的实力之同时,另一方面,幽州等地也会被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以上是军事方面可能会实现的成果,换从政治方面讲,这三支兵马如能达成会师,也会出现一个大的,乃至可称是“质”的变化。
便是:青兖黄巾的骨干,固多是中平元年时参加黄巾起义的太平道旧信徒,但黑山军、白波黄巾却不同,这两支部队,尤其黑山军,骨干却是“山贼”,主要是其本地的豪强、流民。
“山贼”也者,意指为避苛捐杂税而逃入山中,聚众抗税的人。
黑山军不必多说,其之诸分支的人员组成,大多是此类性质。白波黄巾虽然名号中有“黄巾”二字,可实际上他们的队伍中,太平道的信徒只占了一部分,余下的大多即是“山贼”。这也是为什么黑山军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太行山区,白波黄巾的主要范围也在山区或其周边。
“太平道信众组成的黄巾军”和“山贼组成的黑山军、白波黄巾”,尽管都是反抗朝廷的,但细论之,两者间却是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黄巾军有“致天平”的“政治理想”,有“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政治口号”,与士大夫、地主豪强阶层,乃是你死我活的对立,所以凡其过之处,州郡的士大夫、地主豪强往往十不存一。“山贼”组成的叛军则不然,他们中也有地主豪强的成分,他们造反,为的不一定是非要“换个人间”,底层的也许就是为了吃饱肚子,高层的或许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权势,——当然,黄巾军亦非完全没有地主豪强的身影,只是占比不重。
而也正就是因了黄巾军、黑山军、白波黄巾之间存在着此个根本的“政治”上的差别,所以对待黄巾军,皇甫嵩、朱俊等无不极力镇压,下手狠辣,动辄虽降亦杀;对待黑山军、白波黄巾,汉室朝廷却肯分别以官职来授给张飞燕、杨奉等,以做羁縻,——任何事情都不是仅有单独一面,汉室授官与张飞燕、杨奉等,自也如此,其中应是还有汉室的兵力、国力实也不够再持续进行大的剿灭战之故,不过若是如黄巾一般敌视汉室,这个官儿,汉室可能也不会授,就算肯授,张飞燕、杨奉诸人大概也不会肯接受,可以说是多方面的原因实现了此事。
不管怎么说,而又如果在政治层面上,义军中多了“豪强地主”的成分,出现了这个质的变化,那么在他们之后的攻城略地,席卷北部诸州之过程中,可以显而易见地就能判断得出,必然就不会像黄巾军那样遇到那么大的阻力,至少,郡县的豪强地主们,可能就不会全都反对他们,甚而以至,还会有加入他们的。
这样一来,一边是三路义军会师,声势越发浩大,兵马越发众多,一边是政治上遇到的阻力变弱,又义军中颇有郭太、张飞燕这样的智谋之士,杨奉等这样的勇猛之将,则这天下之局势,恐怕还真就是不太好说了。
……
却话回当下。
这杨奉之所以能得李傕收用,另一个缘故,也是因他身上的太平道色彩不重,他本身原是西河郡的地方豪强,但当然,他得被拜将的主要缘由,还是他后头的白波黄巾这股势力。
杨奉亦深知,白波黄巾实乃他在李傕军中立足的根基,突然闻得曹操一改前策,不再打西河,而是南攻河东,并在王邑的内应下,大败了李乐等部,他岂能不大吃一惊,为之震动?
却就在他召来帐下诸将,说了他决定出兵,夺回河东后,一将进言说道:“明将军,以末将愚见,夺回河东,当然是必须的,可是如果单凭我军的话,今曹操已占先机,恐怕不太容易打赢,明将军何不先向车骑求助?如能从车骑处得到足够的援兵,再夺河东会更加稳妥。”
“车骑”也者,车骑将军的简称,这是李傕现下的官职之一。
杨奉抬眼看去,说话此人,三十来岁,身材不甚高大,然站在诸将中,却给人以如岳临渊之感,甚是沉静。这人名叫徐晃,字公明,河东本郡人,其族亦郡之大姓,早年时候,他在河东郡府为吏;中平年间,白波黄巾起事后,旋南下河东郡,东寇河内,其势不可挡,郡府、诸县尽皆沦陷,徐晃遂被迫从之,到了杨奉帐下为将,直到现在。其人不但骁悍勇猛,而且足智多谋,遇事冷静,故而他虽非白波黄巾的嫡系,杨奉还是非常的重用他的。
杨奉闻了此言,回过神来,说道:“对,对,公明,卿言甚是!”当即起身,说道,“我现在就去找李公,请他遣兵助我!”大步出堂。
徐晃在后边追上,说道:“明将军且慢,晃尚有一言!”
“公明,你说。”
徐晃说道:“明将军,现下车骑、后将军、右将军诸公正与征西、镇西诸将军於长安西相峙,当此形势下,车骑可能会不一定答应将军的借兵之请。”
“后将军”说的是郭汜,“右将军”说的是樊稠;征西将军,说的是马腾,镇西将军,说的是韩遂。
杨奉止住脚步,说道:“卿言甚是。公明,那李公若是果不肯借我兵马,可该怎么办?”
徐晃说道:“宋果者,车骑之亲信吏也,明将军不是与他很熟悉么?末将愚见,明将军不妨可以找他相助,请他替明将军在车骑那里说点好话。”
“好,好,就听你的!”
杨奉令人取了些金饼来,便先去找宋果。
到至宋果处,把金银奉上,杨奉将将自己的请求与宋果说了一遍。
明亮亮的金子晃花了眼,宋果满口答应,即和杨奉一起往去李傕府外求见。
……
李傕府外,车马如龙,不断有文武官员出入府门,等候李傕接见的官吏排成长队。
杨奉看到这架势,哪有心情等待?就与宋果说道:“河东军情如火,恐怕是不能多做耽搁。”
宋果说道:“君且在此稍等,我为君前去通报!”
自恃是李傕的心腹,宋果大摇大摆地先进府中。守门吏知他得李傕信爱,没有阻拦。
杨奉搓着手,在外头寻了片空地,来回转悠,时不时打眼瞧向府门,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宋果从府内出来。宋果的神态颇是尴尬,说道:“李公吃酒饮醉,我再三唤之,未能叫醒。杨君,你我只能多等一等了。”
杨奉不疑有它,尽管心中着急,可亦无法,只好应道:“有劳君了!”
宋果的话,并非全是实言,李傕喝醉了,倒是没错,可其实李傕并没有睡着,不但没有睡着,反而因为宋果的贸然入堂,打扰了他观赏歌舞的雅兴,痛骂了宋果几句,要非陪酒的别将求情,而且一顿打只怕也逃不掉,所以宋果刚才会显出那么副尴尬的模样。
等到入夜,也没得到李傕召见。
次日一早,杨奉拉上宋果,又去求见李傕。
这回见着了,到得堂中,杨奉伏拜於地,把曹操联合王邑击破李乐等部,现已攻占河东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向李傕禀报了一遍,请求他遣兵相助自己,“为明公夺回河东”。
河东郡是比较重要,可是河东郡毕竟位处关中以外,比之而下正屯军长安西的马腾、韩遂部对李傕等的威胁,那明显是有大小之别,没法比的。
听完了杨奉的请援,李傕迟疑片刻,说道:“马腾、韩遂诸儿辈现正与我军对峙长安西,长平观一战,吾虽克胜,未能歼其主力,我仍需全力对付他们,现下手上并无过多的兵马给你。”
杨奉把徐晃教他的说辞道出,说道:“明公,现而下荀镇东的兵马已入河南尹,河东郡在河南尹之西北,是河南尹西北之荫蔽也,如此郡丢失,末将忧之,恐会更不利於明公日后收复洛阳!……且曹孟德与荀镇东,尽管曾经敌对,可他两者皆视明公为仇雠,又假如明公来日收复洛阳的时候,曹孟德引兵自河东而击我弘农,末将敢问将军,何以应对?”
李傕忖思,说道:“这……。”
“明公,河东地势要紧,断不可失!河东不失,有李乐诸将在,足可为明公挡曹孟德、袁本初於太原,然河东如失,就等同明公将要同时面对荀镇东、曹孟德这两个大敌!”
这番说辞很有杀伤性。
李傕犹豫再三,说道:“马腾得了韩遂之助,兵马甚盛,我手上的确现下是兵力不足,不够借给你,不过,我可以去檄一道,令杨定、段煨发兵相助於你,如何?”
杨定、段煨屯兵所在之弘农郡华阴县,位处四郡交界之地,西二三十里是京兆尹,西北三四十里是左冯翊,东南四五十里是河东郡,恰好处在杨奉出长安,往河东去的行军道路上。
从李傕这里得不到援兵,但如能从杨定、段煨那里得到些援兵,这也是可以的。
杨奉拜谢罢了,告辞出去。
出到府外,他握住宋果的手,说道:“多亏君了!君之恩德,奉不忘也。待我此番击破曹孟德,收回河东郡,回来长安,再摆酒置宴,与君痛饮。”
昨日在杨奉面前失了的面子,宋果自觉找回了几分,笑道:“河东要紧,将军赶紧回营,准备出兵罢!饮酒吃肉,什么时候都行。”
……
回到营中,杨奉又把诸将召来,说了李傕没有给他援兵,但给了他一道檄文,令段煨、杨定出兵相助於他此事,诸将皆喜,独有一人,面现忧色,不是别人,正是徐晃。
杨奉瞧见了徐晃脸上的忧色,问他,说道:“公明,赖卿说辞,我今已讨得援兵,你为何不喜反忧?”
徐晃说道:“明将军,一则,将军与镇南、段中郎将并无交往;二者,镇南、段中郎将同在华阴而彼此不和,末将窃闻之,前车骑传檄,令镇南、段中郎将出兵讨徐荣部,他两人就因彼此忌惮,而竟俱不出兵,……是以,末将担心,车骑的这道檄令,他俩会不会肯遵?就算肯听,只怕他俩给将军的援兵也不会太多,而如太少,於事无补。”
“镇南将军”,自便是杨定;“段中郎将”,则自就是段煨。
杨奉问道:“公明,那卿何意?”
徐晃说道:“明将军,曹孟德现与王河东联兵一处,王河东此公,明将军也是有了解的,其人刚直,有爱民之称,颇得河东吏民爱戴,如果只有曹孟德一军在河东,彼客军也,曹孟德虽知兵善战,我军犹可与之一战,然现有了王河东,情势就不相同了!尤其曹孟德与王河东刚刚胜了一阵。值此之时,我军若无足够的援兵,贸然往击之,恐不胜也。”
李乐在旁大怒,说道:“昨日出兵,你就阻拦,今日要来了援兵,你又阻拦!徐晃,你是河东郡人,你说,你是不是已投王邑?还是你已改投到曹阿瞒手下?”
徐晃拜倒,与杨奉说道:“明将军,晃之忠心,日月可鉴!”
杨奉摆了摆手,阻止了李乐的呵斥,说道:“公明自从我以今,逢战无不先击,克敌无不首功,怎会改投王文都、曹孟德?况公明一直在我军中,也根本不可能改投王文都、曹孟德。”
李乐说道:“那可不一定!将军,王邑那狗贼,不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曹阿瞒勾搭上的?”
杨奉心道:“那是你无能!”这话不能说,再次摆了摆手,说道,“公明与王文都不同。”
李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他也知,要说徐晃改投门庭,这大约也的确是不可能的,见徐晃拜在地上,不再言语了,遂也就罢了,与杨奉说道:“将军,徐晃说了两个不利,末将想说两个对我军的有利之处!”
“你说。”
李乐说道:“我等在河东经营日久,虽得王邑相助,但曹阿瞒他们要想在河东立足,也不容易!现下彼等立足未稳,是我之一利也。我西河诸军,闻知此讯后,难道会坐视河东为曹操所得么?定会尽起主力南下,是我之二利也。
“即便如徐公明所言,杨、段二公不会给咱们太多的援兵,可咱们有西河主力相助,又何惧他立足未稳之曹阿瞒?至於王邑狗贼,平时见我,他连大气都不敢出,更是何惧之有!”
杨奉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乐说道:“将军,击败曹、张,收回河东郡,时机就在眼前,绝不可延误;一旦延误,被曹阿瞒、王邑在河东稳住了脚,或我西河主力因无将军的支援,竟落败於曹阿瞒,则要想再复河东,难於登天了!
“又太原高干所仗者,曹阿瞒也,今将军如把曹阿瞒击败,我军还可以顺势北上,攻入太原,自此以后,西河、河东、太原等郡连成一片,将军之势岂不也可由此而大涨?”
李乐的分析也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