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参加末期会议,沐照旧是一身黑衣黑裤,脚下是一双黑皮鞋。
不知何时,他脚下已经流了一小滩殷红的血液,因为裤子的黑色掩盖了血的颜色,看不出腿上沾了多少,只看到地上的血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
“急救车!”米妮脸色大变,喊校警,“混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人联系产科医生,院长在流血!”
巴隆夫人眼神一闪,吃惊地看向沐的裤脚,那里正一滴一滴掉下血珠来,显然整条裤腿都被血液浸透了。
这种出血量,恐怕是不好……巴隆夫人心中一颤,她之前安排手下以干扰波试探沐,也预料到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没想到居然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眼角扫一下那名负责干扰的下属,对方也是一脸震惊惶恐的表情,轻轻冲她做了个“六”的手势。
六级干扰,连几米外的伊卡鲁幻色蛱向导都现形了,处于震动正中的沐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难道他真的只是个心理比较强大的普通人?巴隆夫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如果因为捕猎向导而导致普通人伤亡,她是要受审查的。
犹豫了一下,她上前去搀扶沐,对米妮道:“快扶他躺下,他要流产了,需要平躺……”
沐强硬地挥开她的手,黝黑的双目像是烧着火,脸色却冷得像冰,沙哑道:“没关系,你不是要搜查全院吗?尽管现在就提申请,我就在这里等着,只要上面同意,我就地解职,给你腾地方耀武扬威!”
“请您冷静一点。”巴隆夫人没料到他这么尖刻,完美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是向导学校,发掘和保护向导是我们的责任!您孕期五月,这样出血是非常危险的,可能危及生命……”
“巴隆夫人。”沐隽秀温文的面孔显出一丝罕见的戾色,盯着她的眼睛,居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惊人,“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被圈禁,被物化,被当成玩物一样送给联邦官员续命吗?我的学生成了你的囚犯,我的学院变成了你的捕猎场,我这个作院长的,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巴隆夫人脸色极为难看,她从来不知道沐是一个这样难缠的人。换了别的学校发现隐藏的向导,她完全可以直接闭校,拉网排查,但这里是阿斯顿,联邦军政高官的摇篮,连她的丈夫都是这里的毕业生,她不敢肆意妄为。
沐在联邦的声望太高了,他背后还有赛亚娜和圣马丁研究中心、国会、内阁,甚至是总统……巴隆夫人深吸一口气,退开两步,道:“无论如何,请您保重您的身体,向导的事,我会上报教育部,请他们定夺。”
沐嘴角抖了一下,像是要笑,但没有力气笑出来,低声喃喃道:“进化、繁衍……是不是人类的每一步都要用血来祭奠……”
“请您不要再说了!”米妮落下眼泪来,她跟着沐已经快五年了,知道他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多么仁慈和无私的心。她空出左手给赛亚娜老师发了消息,而后扶着沐的腰哽咽道,“院长,您先躺下来吧,这样太危险了,你会没命的。”
沐瞳孔微微有些扩散,显然已经有些失血过多,他身子晃了一下,茫然看着米妮,忽然道:“真是没意思……终究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呢……”说着双腿一软,整个人靠在她身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院长!”米妮大骇,尖叫一声,用尽全力才扶住了他的身体。周围的老师也纷纷围了上来,有人喊内科医生去拿止血的药剂,有人帮忙将沐的腰腹垫高,一些看台上的学生也担心地涌了过去,呼喊着沐的名字。
巫承赫已经被两名校警带到了出口处,听到米妮的尖叫声,倏然回头,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猛地往场内扑去:“院长!”
“拦住他!”旁边押解的向导厉声道,一名校警立刻抬脚往巫承赫膝弯踹去。巫承赫打了个趔趄,却没有摔倒,用思维暗示震开挡着他的人,继续往场内狂奔。
“别伤害他!”向导冲校警投去警告的一瞥,亲自跑过去追巫承赫,同时以意识通感指挥自己的蜂鸟攻击巫承赫肩头的伊卡鲁幻色蛱。巫承赫的脚步因此慢了一下,另一名校警趁机扑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拖倒在地。
“院长!”巫承赫挣不开他的禁锢,嘶声大喊,视线穿过人群,很清晰地看到沐脚下正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红色。他一瞬间想到了刚刚处理的IMD,沐的情况与它何其相似!这个月份,这个出血量,稍不留神,就是一尸两命!
这是上天给他的警示吗?!
六级干扰的余波给他的大脑造成了强烈的刺激,加上沐人事不省的样子,让他内心极为恐慌,巫承赫瞪着场内晃动的人影,渐渐产生了可怕的幻觉——他忽然觉得刚才竞赛时自己所做的那台手术,对象根本就不是IMD,而是沐!
是的,他就是那样将麻药注射进沐的脊椎,然后亲手拿掉了他的孩子,还有他部分的身体。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让我做那个手术……你、你们这些畜生!魔鬼!”巫承赫浑身发抖,眼睛发直,他觉得他的心都要裂开了,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仇恨过这个世界,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这只是他的一场梦,或者他早就死了,死在了一千年前的战地医院。
“我恨你们!你们这些刽子手,纳粹……”干扰带来的意识云紊乱让巫承赫完全陷入了幻觉当中,他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额头顶着地面,痛苦地将身体蜷成了一团。
校警被他崩溃的样子吓住了,松开了手,一名向导走过来跪在巫承赫旁边,用意识力安抚他,抚摸他汗湿的头发,而后迅速将一管镇定剂打进他的颈静脉。
“他失控了,干扰的副作用,他在发幻觉。”向导皱眉道,叫莫妮卡过来,“你看着他,让校警把他抬到穿梭机上去,他意识力很强大,可能很快就会醒。醒来以后不要让人靠近他,让他一个人呆着,把舱里可能自伤的东西都收起来。”
“我知道了。”莫妮卡心惊胆战看着半昏迷的巫承赫,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控的样子。在她心目中巫承赫一向是温和开朗的,即使面对自由革命军的歹徒也是那么镇定……
她觉得她好像做错了什么,但长期的向导教育让她无法彻底质疑巴隆夫人的命令,只能纠结地哭泣。她的布偶猫轻轻抓着巫承赫的裤脚,发出可怜的喵喵声。巫承赫无意识地看了它一眼,药效发作,闭上了眼睛。
现场一片混乱,校警安排所有人离场,陈苗苗几次想挤到巫承赫身边去,但被拦住了,只好一脸焦虑地离开了实验中心,出门之前,他远远看见巫承赫被两名校警抬上了通往顶楼停机坪的电梯。犹豫了一下,他给马洛发了个消息。
学生刚刚疏散完,一架标着圣马丁研究中心的急救飞碟降落在实验中心楼顶,赛亚娜一身阿拉伯黑袍,带着两名医生匆匆走进竞赛场。她是今天早上赶到双子城的,目的就是在末期会议之后接沐去圣马丁研究中心待产。万万没想到下午四点忽然收到米妮的消息,说沐发生了意外,在会议现场出血不止。
看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沐,赛亚娜眼圈一红,喃喃念了一句:“我的真主……”
米妮看见她才算是松了口气,感激道:“您来得太及时了,赛亚娜老师!”沐这一昏过去,现场没人再可以和巴隆夫人抗衡,在总校派更高级别的领导来之前,她根本控制不了场面!赛亚娜来就好了,她威望极高,国会和总统都要卖她的面子,巴隆夫人不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谢谢你,谢谢你及时通知我,孩子。”赛亚娜拍了拍米妮的手,也不看巴隆夫人,直接叫人将沐带上急救飞碟。
巴隆夫人对赛亚娜原本是极为尊敬的,但毕竟沐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洗清,留在阿斯顿附属医院更好监控。她犹豫了一下,道:“赛亚娜老师,您不能带他离开阿斯顿。”
赛亚娜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巴隆夫人却被她这饱含深意的一眼看得心头狂跳,稳了稳心神,道:“约克市离这里太远了,为什么不先把他送到阿斯顿附属医院?他是您的学生,但也是医学院的院长。”
“他是我的儿子。”赛亚娜冷冷道,“我现在是以一名母亲的身份要求带走我的儿子,巴隆校长。”
“您这样会延误治疗……”
“我有他的MPA。”赛亚娜打断了她,“为他抱不平的话你可以去告我,我的律师会和你接洽。”
MPA,medical power of attorney,赛亚娜有沐的医疗授权书,可以在他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代行一切权利。巴隆夫人没有借口再要求什么,只能让开。赛亚娜微一颔首,便即离去。
圣马丁研究中心的急救飞碟相当先进,沐一被抬进去,赛亚娜便叫人给他止血加氧、清理身体、检查胎儿情况。飞碟在实验中心的平台上缓缓起飞,稳稳往约克市的方向飞去。
经过短暂的抢救,沐清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看到赛亚娜熟悉的面孔,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眼角滑下一滴眼泪,弱声道:“他、他们把他带走了。”
赛亚娜握着他的手,干枯的手掌抚摸他的额头,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沐哽咽道,“我没能、没能保护他……我应该,应该早早把他送走。他是为了我才……”
“嘘,这不是你的错,你能把他送到哪里呢,整个联邦都是《保护法》实施的范围。”赛亚娜柔声安慰他,“这是命运,孩子,他是上天派来替你挡这一劫的。”
“不,不,我宁可失去自由的是我。”沐压抑地啜泣了一声,道,“他那么年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赛亚娜妈妈……我没能保护他。”
赛亚娜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给他安慰。良久轻声道:“为了孩子,你要坚强点,你已经是个父亲了,沐,你要保护的不仅仅只有巫承赫,还有你的女儿,还有无数自由向导。”
沐闭了闭眼睛,问:“她怎么样?”
“还好,胎心有些迟缓,但还算有力,稍后你状态稳定一点,医生会做手术帮你把她取出来。”赛亚娜擦了擦他头上的汗,道,“只是你出血太多了,以后恐怕不能再怀孕,我替你签了手术单,做局部切除术。”
沐静了一会,道:“好的。”
“睡一会吧。”赛亚娜道,“我们就要到了,等你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小宝贝儿,她一定比你要可爱,你小时候啊,太傲娇啦。”
沐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想捧个场笑一下,但没能笑出来,虚弱的手指回握了一下赛亚娜,哑声道:“赛亚娜妈妈……”
“嘘,睡一会吧。”赛亚娜说,等他闭上眼睛,彻底平静下来,才低声道,“巫承赫在向导学校不会有危险的,他们会照顾好他。沐,我会想办法和国会的人谈谈,看能不能尽快推进改革进程,为他们这些年轻的向导争取一点自由。”
沐点了点头,他知道赛亚娜一直在为了这件事努力,但向导太少了,需要向导的高官又太多,那些可以修改法案的人,又恰恰是法案的得益者……改革,谈何容易?!
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金轩了,他是总统的弟弟,巫承赫已经和他标记过,如果总统知道这件事,也许会做点什么。沐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渐渐闭上眼睛,再次昏睡过去。
总统官邸。
金辙从中午吃过饭后就觉得眼皮有点儿跳,开完一个经济方面的联席会议之后,越发严重了,几乎有些面瘫的节奏。
一定是因为最近睡觉太少的缘故……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金辙没有往命运的凶兆啊之类的方面想,只是喝了点儿咖啡提神。秋季一向是他最繁忙的时候,矿业、工业、农业,还有军队……每天都有一大群人等着跟他哭穷,跟他告状,跟他拍桌子。
总统难当啊,搞得他连关心自己孩子她爹的时间都没有了。
“霍伯特先生要见您,总统。”秘书的提示音忽然响起,“他说有要事通报。”
“叫他进来。”
“好的。”秘书话音刚落,霍伯特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脸色是前所未见的难看。
“怎么了?”金辙挑了一下眉,照旧跟他开嘲讽,“你老婆又要买猫了?还是她让你搬出去给猫腾地方?”
“出事了。”霍伯特站在他办工作对面,双手拄着桌面,“听着金辙,你要冷静……”
“搞什么?”金辙被他的严肃感染,敛起玩笑的神色,诧异道,“金轩受伤了……不会吧,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难道他死了?”
“不是他。”霍伯特道,“两个月前通古斯基地派了一批人去阿斯顿医学院交流培训,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吗?”金辙最近太忙,让秘书将一些辅助行业的文件帮他处理掉,想了想,道,“金轩好像提过……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