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人派来的四个女人并没有先去王夫人府里,贾政接到书信的时候,章家乃是先派人到荣国府送礼请安,礼单至李纨和探春手里,乃列明为:“上用妆缎十二匹、上用蟒缎十二匹、上用素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宫纱十二匹、上用宫绢十二匹、上用宫绫十二匹、上用宫锦十二匹、上用宫罗十二匹、金银项圈各四个。”
想起前些年甄家的拜会,姑嫂二人看毕,忙用上等赏封赏给送礼人等,又驾轻就熟地备下尺头,意欲回贾母时想起贾母这几日不大好,便直接回了王夫人,才看过礼物,那金银项圈上面或是点翠羽、或是镶珍珠、或是嵌宝石,珠子大似龙眼核,珠宝晶莹,金银焕彩。
见这八个项圈儿每个不下于五百两,单一颗珠子就值上百年,王夫人收了,正在这时,就听人通报说:“章府四个女人来给太太请安。”
闻得是来给自己请安,王夫人忙命人带进来。
这四个人年纪最长者约莫五十岁左右年纪,最小者在三十岁上下,以年长者为首,相貌平平,颇有章夫人之形态,衣服钗环皆富丽异常,将满屋上下人等都比下去了。
请过安好,王夫人命人拿了四个脚踏过来。
四人急忙谢过,待探春和原在屋里陪王夫人说话的宝钗姊妹两个坐了,方都各自落座,脸上满是谦卑之意,瞧着十分温顺。
王夫人心里越发喜欢,暗赞她们行事大方有规矩,笑问道:“你们远在平安州,来往不便,这会子怎么想着进京来了?你们老爷太太可都进京了?我们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早知道,早该打发人去迎接,也好预备着给你们老爷太太接风洗尘。”
为首的女人回道:“老爷太太只打发我们进京给府上送礼请安,自己却镇守平安州,无旨不敢擅离职守。这会子来,实实在在是有要事相求。”
王夫人正欲问是何事,李纨忽道:“太太,我想起一事来,先下去料理了。”
见李纨如此言语,宝钗和探春也都站起身,笑道:“可不是,大嫂子之前还说找我和三妹妹帮忙,太太忙着,我们就先过去了。”
王夫人点点头同意了,待她们下去后,问是什么要事,为首的女人当即红了眼圈儿,说道:“若论亲戚和交情,除了府上,满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家来,我们太太求了静孝县主许久才知道拜错了佛,真佛在这里呢,急急忙忙打发我们过来,先向太太赔不是。”
闻得和黛玉有关,王夫人不免有些诧异,忙问详细。虽然往年对黛玉没有多少情分,但是这些年黛玉和宝玉兄妹情分压倒众人,卫若兰和她都有体面,王夫人便解了许多旧怨。
为首的女人正等着她问,忙将章夫人的一肚子苦水吐出。
说完,她又道:“我们太太听静孝县主说无能为力时,着实气恼,以为她故意不帮,回去一想又觉得静孝县主说得有理,县主小小年纪的未经世事哪里比得上太太见多识广又有本事?望太太瞧着我们太太一番爱女之心上面略帮衬一二,别的不求,只求姑奶奶一人平安。”
王夫人沉吟片刻,先想八月里头甄家被抄一事满京城里沸沸扬扬,再想自家和各处的交情,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太太这样,我感同身受,让你们姑奶奶平安倒也不难。”
为首的女人喜出望外,忙起身再三谢过,道:“我们太太如了意,回头必有重谢。”
王夫人道:“重谢不重谢倒是用不着,咱们两家的交情放着,哪里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我们家有的是东西,最不缺这些,我为的是你们太太的慈母之心。”
为首的女人停了连连称是,极口称赞王夫人之慈心仁意,尚未说什么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到的事情。我记得你们姑奶奶是嫁到了金陵,一直随老太太哥儿们住在金陵老家,如今调取进京治罪,算一算,你们姑奶奶和甄家眷属人等都在路上,未曾到京,等到了京城我才好打探明白再出手。”
那女人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我们怎们得了消息后就紧赶慢赶地过来,就是想等姑奶奶到了京城,立时接她回家去,免得再受那些折挫。我们姑奶奶从小儿娇生惯养,一丝儿风都受不住,谁承想遭了这样的难,不知道在路上怎生吃苦受罪呢。”
说着这话时,四个女人齐齐地红了眼圈,忍不住滴下泪来,又怕人笑话,急急忙忙地拿出手帕子拭泪,向王夫人赔罪道:“叫太太见笑了。”
王夫人却道:“岂会见笑?这才是你们的真性情。”
四个女人心中一宽,忙又赞王夫人宽厚仁和,既得王夫人之诺,她们就放心了,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忽听人通报道:“太太,琏二奶奶过来了,说有事情找太太商量。”
王夫人才要开口,四人就起身告辞,迎面见到凤姐,又忙请安,凤姐站住脚问是哪家的人,当她得知是章府派来请安问好的女人,一颗心怦的一跳,暗想果然没出黛玉在信中的所料,章家不仅修书给贾政,而且派人来找王夫人。
凤姐的性格本就颇步王夫人的后尘,只不过她年纪轻,未免张扬些,而王夫人年过半百,儿女都不在跟前,越发趋于慈悲厚道,虽然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事不做了,其他却如以往。
等那四个女人走后,凤姐问道:“姑妈,章家并未进京了,为了什么事过来?”
王夫人想此事没有瞒人之处,此时不说,来日做了的时候依然为人所知,便将章家所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凤姐,话里自然没提救了章氏后章家有重谢等语。
凤姐顿足道:“我的姑妈,那月姑妈收下甄家之物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不成?等甄家之事尘埃落定,咱们事后怎么帮忙都不为过,便是买房子买地给他们过活都没人挑出不是,反而得说咱们家厚道,没有落井下石,然而此时插手并左右朝廷的判决,岂不是惹火烧身?”
她一面说,一面暗暗决定,除了自己父亲,王夫人也无别的门路可走,别家可不敢搀和此事,倘若王夫人一意孤行,她定要禀明母亲,劝父亲莫要插手。
虽说王夫人是王家嫡亲的姑太太,自己却是嫡亲骨肉,孰轻孰重,父母自然明白。
王夫人却不以为意,道:“怕什么?什么时候咱家赫赫扬扬的凤辣子竟如此胆怯。况且,我并没有说左右朝廷的判决,我依稀记得甄家的判处早下来了,原旨是调取甄应嘉等主犯进京治罪,余者眷属家奴悉数就地变卖,概因下旨时,有人提出江南一带未必有人敢买甄家眷属为奴,圣人便又在后一日补了一句,连同甄家眷属一并押解进京,家奴在当地变卖。”
凤姐闻言,想了想从贾琏处得知的事情,道:“确有此事,邸报上未明说,后来我们二爷打探到了,甄夫人和三姑娘本就在京城,余者老夫人已仙逝,下剩嫡亲眷属人等共计十六人,连同甄老爷一共十七个,都在来京城的路上。那姑妈怎么说要救章家小姐?”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捻动手上的佛珠,款款地道:“甄家眷属人等必定是要入官为奴的,唯有达官显贵能买来使唤,我多拿几个钱,买了章氏不就是救了她?咱家虽没别的能为,买下章氏却是轻而易举,别家总会给咱们家这个脸面。”早在章家那几个女人恳求的时候,王夫人就想到了这一点,救章氏未必非得助她脱罪,圣人已发了狠,要严惩甄家。
凤姐不由得目瞪口呆,旋即满腹钦佩,同时心中一凛,幸亏自己早就退步抽身,不然定会被这位姑妈耍得团团转,莫看她轻易不动怒,但每逢动怒时,无不牵连者众多。
再没想到王夫人竟是这样的打算,凤姐仔细一想一下王夫人适才所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是章家知道了也没法子如何,毕竟那几个女人求王夫人救章氏脱离苦海,而王夫人回答的却是平安不难,没说救章氏脱罪,以无辜之身回娘家。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姑妈打算倒好,既全了昔日之情,又立仁慈之功,若是朝廷不将甄家女眷人等发卖,而是入官后赏赐各家使唤呢?”犯官眷属不独发卖一个下场,凡入官的官奴,上面常常赏赐给其他达官显贵之家,便是不赏赐,也多发配到内务府做活。
王夫人一怔,先前只顾着想到自己的计策了,倒是没有想到此处,皱了皱眉头,良久后道:“无妨,不管赏赐给了谁家使唤,凭咱们家的体面,花些银钱买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你也说了,不能确定是发卖还是赏赐,也许只当街发卖呢。不过,这一点须得想个法子,怎么着才能叫朝廷将章家小姐赏赐到咱家,到别家终究得费些心思。至于在内务府使唤反倒不怕什么,稍稍运作一下,内务府将官奴发配到各家也不是没有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