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点心,连城吞了吞口水,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道:“连哥哥,你吃。”
连城最喜甜点,无甜不欢,听了黛玉的话,虽然很想吃,依旧先抓了一块给黛玉,剩下的才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道:“妹妹也吃。”
黛玉攥着点心,跑到贾敏跟前,道:“妈妈吃。”
连夫人见状,忍不住赞道:“好伶俐孝顺的孩子,一块点心都想着你这做妈的。我竟是白养活了城儿了,他长这么大,只顾着自己,我还没吃过他亲手递上来的点心呢。”说到这里,连夫人看了幼子一眼,比黛玉大两岁,也已读书了,偏生他在家里年纪最小,人人都疼他,将那些好的都让给他,反令他如今不如黛玉讨喜。
连城闻言,登时瞪圆了眼睛,咽下嘴里的点心,看着碟子上的点心只剩些渣滓了,碟子本就极小,所盛点心也不过四块,他给了黛玉一块,自己连吃三块犹为不足,不禁愁眉苦脸地道:“妈,你说迟了,点心没有了。”
他犹豫了一下,忍痛道:“厨房里还做了几样点心,本来说给妹妹的,儿子叫人拿来?”
瞧连城一副舍不得的模样,连夫人素知他嗜甜如命,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嗔道:“谁还稀罕你一碟子点心?真真不知道像了谁,这样爱吃点心,既这么爱吃,竟是留着自己吃罢。我们玉儿也不稀罕你的点心呢。”
一句话说得连城几乎快哭了,她却招手叫黛玉到跟前,搂着她道:“都不能指望他,这样小气,还是女儿贴心。”
贾敏望着黛玉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知道自己因她对连城无礼训斥了她两句,她便恼了,故意如此,果然让连夫人说了连城几句。念及于此,贾敏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才多大,就懂得自己给自己出气了。
黛玉在连夫人怀里,瞅着连城笑,神情十分得意。
既是自己女儿所为,贾敏少不得解劝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唯知吃食,你没见我们家智儿,好东西从来不撒手。我瞧着你们城哥儿极好,只不过比不得女娃儿心细罢了。”
提到林智,连夫人忙道:“怎么没带来?我还想见见呢。”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前两日不好,大夫叫静养呢,哪里敢带他出门。说实话,我倒羡慕城哥儿生得壮实,又能吃。我这三个儿女,除了睿儿好些,剩下两个竟都是讨债的,没一日不担心。玉儿比他兄弟还差呢,也不知怎么着,从年初到如今,三不五时地病一回。”
连夫人搂着黛玉,关切地问道:“大夫怎么说?总得知道病根儿罢?”
贾敏摇头道:“从玉儿和他兄弟出生到如今,都说是胎里弱,将养十来年便和常人无异。可是,调理了这些年,玉儿头几年虽说每逢春分秋分容易咳嗽些,平常偶尔也病两次,却没什么大碍,不似今年这般,病的次数太多了些。”
对此,贾敏愁得不得了,儿女生得娇嫩,病得如此,她哪能不担心呢?
听贾敏说到自己,黛玉握着拳头抵着嘴,嘻嘻直笑,哪里明白贾敏话里话外的担忧。
连夫人道:“这也奇了。我看,府上还是去请有名的大夫,多请几位大夫,一块儿给玉儿诊脉,相互讨教些,细细查明病根儿才是,一气去了病根儿日后就不必担忧了。不然,这样经常生病,便是好好的身子骨儿,也折腾得不好了。”
一语未了,连城已经笑容如初,不曾将连夫人先前的话放在心中,只扔下碟子,擦洗了手,然后招呼黛玉道:“妹妹,我带你去看花。”
黛玉挣扎着下去,连夫人忙命人跟上。
连夫人生平最喜牡丹之天香国色,在闺阁时极擅工笔牡丹,因此连家的牡丹园在扬州一带十分有名,花开似锦,皆是名品,黛玉年纪虽小,已然露出不俗的风范,随着连城跑到园中,立在花下,映着火炼金丹,让人顿觉入画。
连城伸手便掐了一朵牡丹塞给黛玉,笑道:“妹妹,给你。”
黛玉道:“你掐它下来做什么?开在枝头上岂不是好?你们这些掐花折柳的人最可厌了,殊不知花儿也跟人一样呢。”
连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挠头道:“你掐我,我自然觉得疼,可是花柳焉知疼痛?你看,我才掐了花儿,剩下的枝叶依然翠色、欲流,并没有像我一样哭泣。因此,花柳树木和人是不同的,既开在枝头,便是给人看,让人折了去插瓶的。”
听了这话,黛玉转身就走,不想才走两步,忽然一头栽倒,吓得奶娘丫头一窝蜂上来。
连城见状也慌了手脚,丢下手里的牡丹便挤进人群,踮着脚尖往朱嬷嬷怀里看去,口里道:“妹妹,妹妹,我以后再不掐花折柳了,你别恼。”
见黛玉昏迷不醒,朱嬷嬷心急如焚,忙对连城道:“城哥儿莫怕,我们姐儿不曾恼你。”
说着,抱着黛玉疾步走向贾敏处。
连夫人和贾敏本就在牡丹园中,见连城掐花,黛玉不满,正说笑,忽见黛玉跌倒,早已都站起身来,快步过来,正好迎上朱嬷嬷。
连夫人一叠声地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城儿,可是你惹妹妹了?”
一面说,一面急忙命人去请大夫。
一时之间,连家人仰马翻。
连城眼泪汪汪地道:“妹妹怎么不和我说话了?一定是我惹妹妹生气了。妈,你快叫醒妹妹,我以后听她的话,再也不掐花折柳了。”
贾敏忙道:“训他做什么?玉儿好端端地自己跌倒,咱们都看着了。”
大夫很快便请了来,贾敏和连夫人坐在屏风后面,等得焦急不已,哪里想到,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中用了,请他们预备后事。
贾敏三十余岁方得此女,从小儿爱得如同心头肉、眼中珠,真真比儿子不差丝毫,甚至犹有过之,又有林如海那般疼爱女儿,处处小心谨慎,用外面的话说,黛玉自小过得比公主都自在,先前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突然不中用了呢?贾敏忍不住痛哭失声。
连夫人也红肿着眼睛,自责道:“都是我们的不是,原想请你来赏牡丹,哪里料到反伤了玉儿。玉儿跟咱们说话时,千伶百俐,我不信,这就不好了,咱们扬州有许多名医,这就再去请,多请几个来,总有一个能治好玉儿。”
贾敏拿着手帕拭泪道:“她这病来得突然,又全然没有征兆,并不是府上的缘故,太太何必自责?”绕过屏风,见黛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奄奄一息,哪里还忍得住。
早有消息送到了林如海处,林如海匆匆赶来,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黛玉亦曾如此昏迷不醒,只是却不是今日,后来遇到了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自己夫妇不舍,他说了那段话后,便就此消失无踪,不久黛玉便醒了。
林如海接贾敏母女两个回家,黛玉依旧未醒,贾敏哽咽道:“这可怎么好?”
林如海亦是心急如焚,嘴里却安慰道:“别担心,你忘记了,灵台师父说咱们女儿来历不凡,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贾敏哭道:“我才不管她有什么来历,如今是我女儿,我只盼着她平安罢了。”
说毕,忙又命人快马加鞭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
和贾敏一样,林如海如何不担心?何况此事突然,和上辈子的时间并不相同。他红着眼睛,满心激愤,难道自己重活一世,仍旧挽救不了女儿的命运?既然甄士隐一家已然和上辈子不同,英莲平安无事,何以自己女儿却病得如此厉害?
难道非得等到那个行踪诡秘的癞头和尚出现?想到这里,林如海忙吩咐道:“叫人盯着门口,倘或有个癞头和尚,立时请进来。”下人听了,忙去吩咐不提。
贾敏不禁含泪道:“好好儿的,一个和尚有什么用?竟是叫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的人行程快些才要紧。”
林如海抱着黛玉在怀里,摸她的脉息,虽然微弱,却并非断脉之象,心神略略一松,道:“你有所不知,这癞头和尚是有来历的。你忘记了?当年就有一僧一道,僧是癞头跣脚,道却跛足蓬头,疯疯癫癫,要化英莲去出家。”
贾敏道:“怎么不记得?甄夫人跟我说过,那一僧一道还说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因甄先生不舍,那癞头僧便念了几句言词,我记得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当年,若不是老爷,英莲元宵节便被拐子抱走了,而且后来甄家又走了水,倒是应了那和尚的话。老爷说的癞头和尚可就是那个癞头僧?”
林如海冷冷一笑,道:“正是此僧。”
贾敏心中狐疑,林如海是读书人,如何知道癞头僧能救得黛玉?
他们对僧道都不抱希望,就是提出灵台师父和癞头僧也只是略作安慰之语,将当地的大夫都请了过来,诊脉后都摇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贾敏守着女儿日夜啼哭,林如海看着妻女如此,饶是他本性坚定,但女儿昏迷数日不醒,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林如海一面要照顾妻女,一面又要处理公务,竟是忙得分、身乏术。
又过两日,黛玉依旧未醒,虽然气息未泯,却颜色如雪,十分憔悴。各处听说黛玉重病,都纷纷前来探望,或是送药,或是请医,尤以连夫人为最。黛玉在连家忽患疾病,虽说和连家并无干系,然而连夫人心中却是十分愧疚,命下人四处求医问药,送到林家。
夫妇二人病急乱投医,然而始终没有癞头和尚半点消息,下人昼夜兼程,奔波于扬州和姑苏之间,带回来了灵台师父的话,只说平安二字。
贾敏心中略宽,但是女儿一日不醒,她便一日不放心。
这日林如海休沐在家,和妻子守着女儿,正忧虑间,忽然听得隐隐一阵木鱼之声,然后便有下人匆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太太,外面果然来了个癞头和尚。”
贾敏心头一凛,纳罕道:“咱们家这样大的深宅大院,前头又有衙门,木鱼声如何传来?”
林如海不答,素知这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确有几分神通,忙命快请。
?刻间,癞头和尚便到了屋里,只见那和尚果然癞头跣足,邋遢腌臜,臭气溢满居室,贾敏早就避到屏风后面了。她见丈夫料事如神,忍不住侧耳倾听,只听那癞头和尚瞅着林如海怀里的黛玉道:“此女原不该于红尘之中,竟是舍给我罢,让我带她出家,了却凡心。”
没想到癞头和尚果然来了,林如海冷冷一笑,道:“大师此言何意?若说她不该生于红尘之中,如何又降生到我林家为女?大师一句话便要化我女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癞头和尚听了这话,却是长叹一声,道:“三生石畔当日愿,一入红尘,不过枉与他人作笑谈罢了。与其在凡世间沉沉浮浮,历尽悲欢离合,倒不如随了我去,离了红尘,便是她的造化,可保一世平安。”
林如海怒容满面,道:“此言好生无理,到底是来救人,还是来害人?一句话让我们骨肉别离,这便是功德?”
癞头和尚道:“此乃命中注定,若要女公子平安无事,依我便是。”
林如海眼内出火,冷笑道:“什么是命?我偏不信命,若说是命,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女儿前生不作孽,今生未为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就命中注定只有出家才能化解劫难?你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真佛么?既云众生平等,又说普度众生,怎么你们享尽了人间烟火,受尽了世人的膜拜,却不能救人于危难?”
林如海满心不忿,癞头和尚神出鬼没,轮到贾宝玉被魇,自送上门替其化解,便是宝钗,既得药引,又得药方,又得吉利话,唯独英莲和黛玉,却要化她们出家,不出家,便留下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语离开,丝毫不加以提点。明明他们可以提点做父母的,只需清清楚楚提点一句,两个女孩子焉能落得一个不知故乡,一个泪尽夭亡。
癞头和尚道:“天道如此,我等修道之人,当顺应而行。”
林如海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指着他,骂道:“什么天道?我看你们只是想让我女儿没有个好下场罢了!便是出了家,靠你这样的癞头僧,我女儿能得平安?便是出家,也得有个出家的寺庙,剃度的师父呢,你算什么?身无长物,不知来自何处,我女儿随你出家,哪里又能平安?别在我跟前说什么天道,说什么命运,苍天既然允我此生,我便是逆天又如何?”
贾敏在屏风后面暗暗叫好,就是,那和尚一身臭气,自个儿尚且顾不得自己,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出了家,在哪里定居?吃什么?穿什么?难道竟要随着这臭和尚餐风宿露不成?她常说要化妙玉出家的和尚不是好人,不曾想,倒哄到他们家来了。
癞头和尚被林如海骂得灰头土脸,他面对甄士隐,又去过薛家,谁敢待他如此无礼,便是甄士隐也只是不耐烦地转身而去罢了,薛家对他可是奉若神明,哪里料到林如海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想到这里,癞头和尚突然想起似乎未在大如州见到落魄的甄士隐,白唱了好了歌,正自疑惑,如今听到林如海这番大逆不道之言,不由得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再看林如海面相,呆若木鸡,神情间极是惊恐。
林如海并不惧他,何况为官多年,自有一股威仪,冷冷地道:“怎么?无言以对了?我跟你说,你若是个有来历有本事的大师,能救我女儿,便是我素来毁僧谤道,也许你一个金身。你若是坑蒙拐骗,只想着奉承他人,却不理我女儿性命,看我怎么将你打出去!”
林如海一声令下,外面早有亲兵家仆应是,听声音,竟不下百人,声势甚重。
原来林如海早知癞头和尚的来意,心中愤恨,也不知那和尚能不能救黛玉,何况后宅距离衙门又近,亲兵家奴都住在自家后面一带房舍之中,早得林如海嘱咐,一旦听到有癞头和尚过来,立时包围正院,叫那和尚插翅难飞。
癞头和尚吓了一跳,颤声道:“施主,你可不能逆天而行!”
林如海看他一眼,道:“什么是逆天?我为变数,我说了算。人生在世,若因顺天而行,面对妻儿离丧不闻不问,岂非冷心无情?还算是个人吗?”
癞头和尚听了这话,不禁踌躇起来。
他原就是世外的真人,应了蠢物之求,方至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处交割清楚,令其夹带下世,因那时虽有一半落尘,犹未全集,便与道人一同化作癞头、跛足,点化随着神瑛侍者下世历劫的一干风流孽鬼,好彰显神通,哪里料到点化绛珠时竟遇到不在天机之内的奇人。他原和跛足道人说,世事竟未按天道而行,是否出了变故,不曾想,竟在这里。
绛珠仙子本为酬谢甘露之惠而来,理应父母双亡,无家无业,唯有寄人篱下,方得以将一世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待得债清之时,便该脱去凡胎,返回太虚幻境,继续游于离恨天外,饥食蜜青果,渴饮灌愁海水,方能得证大道。
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数,出家是行不通了,何况他的本意原不是来化绛珠仙子出家,只来点化其家人而已,她若出家,如何还泪?到那时他定被警幻仙子训斥。只是,若是绛珠不出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弟,不经人间惨事,哪里有眼泪来还神瑛侍者?
罢了,横竖这回下世历劫的乃是神瑛侍者,旁人只是相陪,便是略改命运,亦是无碍,将来见他即哭,也是绛珠仙子还了泪了,并不影响神瑛侍者享富贵经磨难,看尽世间悲欢离合,于是他双手合十,道:“施主说得是,是我魔障了。”
林如海闻言一喜,却又听癞头和尚道:“有施主相护,命格早改,女公子定能平安。”并不似上辈子那般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的话。
一语未了,人竟出门而去,近百亲兵仆从竟未拦住,只见他倏忽之间,穿过人群,再定睛看时,已经没了踪影,竟似会缩地成寸的神通,不禁相顾骇然,忙到门外告知林如海。
贾敏不知外面景象,听了这话,立时从屏风后面走出,道:“果然有些神通不成?”
林如海不及答话,忽听女儿一声嘤咛,竟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