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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真人的云头悬停在云桥上空五十尺左右处,他淡淡地扫了下方众修士一眼,脸上喜怒不现。
“都围在此处做什么?”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几乎让半个山峰的人都能听见。
下面围着的众人便小声议论着,开始三三五五地散去。
左凌希已经冲到云桥边上,这就是进入昭阳峰上峰了。下峰的外事弟子们进不来,上峰的内门弟子又大多已经筑基,对这种疑似殉情事件虽然感觉很新鲜,但在首座面前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明显。
围观的众人大多离去,留下来的只是宗纪处一些人,还有陈靖和蔡涵平,叶青篱也没有动。
紫和真人原有七大弟子尚在,加上叶青篱,就是八个,在昭阳峰众金丹修士中,他算是收徒弟收得很多的。可如今大弟子罗珏已死,二弟子葛彦还在闭关中,三弟子和四弟子便是左、水二人,现在双双陨落。
余下五弟子钟林六弟子彭勇新早在紫和闭关之初便也结伴下山,历练去了。剩下练气期的石萱则一直很不待见叶青篱,跟她是从不往来的。
如今水、左二人陨落,紫和一脉的亲传弟子却只有叶青篱守在旁边——说到底,叶青篱根本就是杀人凶手,于是这一切便显得很讽刺。
怀远真人的目光落在叶青篱身上,他眼神通透,看似平和。却很能带给人无形的压力。
叶青篱仰头与他对视,不闪不躲。她现在的情绪大不同往常,说直白点,就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所以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反正她咬紧牙关不松口,坚决不承认自己跟这两人的死有什么关系就是。
在大周天星辰阵中,那样的七天都走过来了。一旦她下定决心。便再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的意志。
可惜叶青篱不知道的是,她现在的表情太过平淡,反倒是引起了怀远真人的怀疑。
“涵平。”怀远真人转过视线,问,“我看他们来的方向是昭明城,你在那边巡查。可有消息回我?”
“左师弟与水师妹还有叶师妹三个在城南郊外遭遇魔门修士,我赶到的时候。水师妹已经亡故,那魔修也被左师弟和叶师妹的灵兽联手斩杀。”蔡涵平言语之间仿佛是在公正地陈述事实,实际上他却漏掉了魔修元神逃走的那一段。
怀远真人的神识在左凌希和水凝寒身上扫过,立时便发现了水凝寒身上最致命的那一处伤口。
“叶青篱。你可有解释?”
“回禀首座,不论水师姐和左师兄做过什么,人死灯灭……”她微微偏头。略有怅然道,“还望首座能将他二位葬入长明园中。弟子这边,代替师尊感激不尽。”
她的怅然并未作假,虽然从做下灭口的决定起,她就没有资格再来谈什么善良,但这二人的结局还是让她心底微涩。不是同情、不是后悔,只是感到世事难料,荒唐可笑罢了。
当然,最可笑的其实还是她自己。
她完全可以尽早将这个事情干脆解决,可就因为她的心软犹豫,以至造成了今日的尴尬局面。
到这个时候,叶青篱也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就是在害怕面对这些事情,所以从将左凌希打发下山起,她就刻意地将这个麻烦甩到了记忆的角落里。她实在有些难以接受那红线蛊的诡异效果,也很害怕面对左凌希。
而这个人已经成了傀儡,照叶青篱的想法就是:“他都凄惨成这样了,又何必再穷追着不放,赶尽杀绝?”
人类很容易在一个人处于弱势的时候,就将他曾经的可恶之处忘掉。叶青篱倒不是忘记了左凌希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只是每次一看到左凌希那副痴傻的样子就浑身恶寒,然后自然就不愿意再去思考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说到底,就是她的内心不够强大,思维不够缜密,为人太过优柔。
现在这个局面,叶青篱的错处占了八成,她怎么自我谴责都不为过。
在搜妖塔里的时候,明瑛就多次说过叶青篱的行事太过拖泥带水,往后定要吃下不少苦头。如今想来,明瑛对她的评价真是分毫未差。
“我若是早在上次事件的风声过去以后,就找个隐秘的地方,将他们解决掉,又何至于被动成这样?”叶青篱的思维在这个时候反而格外清晰起来,“我这次还算运气好,要是当时没有发现那只黄嘴鹰,这个时候大概死的就是我,而不是水凝寒了。”
她还有一点没有想通,那就是水凝寒究竟因何,竟能做下擒杀她的决定?
因着红线蛊的原因,叶青篱若死,左凌希就不能独活。而水凝寒不再顾忌此事,理由只可能有二:一是她找到了解除红线蛊的方法,二是她不再在意左凌希的生命。
不论这原因是哪一个,叶青篱都有可能死得很惨。
“我虽然是抢得了先机,没把事情弄到最糟糕的程度,但我本可以不将这事做得这样仓促和漏洞百出的。”
事情虽然没到最糟糕的程度,可也着实叫人难受得慌。
“其实人死百了,我当初就是直接杀了他们,也只能算是胜者为强。”
但水凝寒和左凌希的死法都很是让人心里发碜,一个死在曾经的爱人手上,一个散功自杀。虽说修仙者的爱情很不靠谱,不可否认的却是,水凝寒对左凌希确实有些真感情。
只这一点,就使得叶青篱本来很简单的反击行为,立即就变成了一个大疙瘩。很多时候,留着人活受罪是个比直接杀死更加残忍的行为。叶青篱在不自觉的时候。用自己的优柔寡断,给自己结结实实上了一堂深刻的修仙教程。
“首座,青篱未能阻止悲剧发生,自知有大错,也请首座责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叶青篱又恭敬地向怀远真人行了个礼。
很多时候,示弱要比竭力开脱有用得多。
怀远真人听了叶青篱这个看似大义。其实处处充满诱导性的话语。不由得又多看她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内容在里头,只是不论世故阅历,还是灵力修为。叶青篱都完全不是怀远真人的对手,所以她看不明白怀远真人的眼神。
要说怀远真人这么简单就相信了叶青篱的无辜,那是有些不大现实的。但他还真不打算追究这个事情,一是因为顾砚。二则是因为叶青篱曾经出入五行台的经历。
“长明园乃是于门派有功之人去后的墓地,其中自有一道管制规则。”怀远真人袍袖一挥。“霍义,这两人的尸身你且带回宗纪处,验过之后录一份总结于我。紫和师弟闭关未出,你便将他二人尸身封存好。待紫和师弟出关,也好有个交代。”
“等等!”一直站在云头上不说话的苏紫晴忽然拉住怀远真人的衣袖,“爹爹。她不是请罚吗?你怎么不罚她?”
本来请罚只是叶青篱以退为进的手段,怀远真人也很自然地就将她这个说法给忽略了去。若是没人再提。这个事情也就这样揭过了,可偏偏提起这事的却是首座家的掌上明珠。
宗纪处的人本来已经准备带着水凝寒和左凌希的尸身离开,听得枝节旁生,便又一起停下脚步。
陈靖在一旁冷眼看着事态发展,心里想:“这个叶青篱,要是再弱一点也便罢了,要是再强横一点,我就是拼了容弟怨恨,也定要阻止他们在一起。我从前却是有些看错了人,这丫头哪里是简单无趣?她心狠得厉害!”
他自认为是个处处为弟弟着想的哥哥,便连陈容的婚姻大事,他也要大大小小一并就老早打理好。至于陈容是不是真的认定叶青篱,而叶青篱又是否对陈容有心,都直接就被他给忽略了。
在他看来:“既然容弟回来以后总是念叨你,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至于老祖宗说的“他们修为未到,现在不宜谈论婚嫁”等等话语,跟他现在这个考察并不冲突。他只是提早准备,未雨绸缪而已。
陈靖觉得,自己为了弟弟而考察叶青篱,实在是给了叶青篱天大的恩赐。
叶青篱听得首座千金说要罚自己,脸上也不见什么喜怒,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姿态甚是有礼。
怀远真人被女儿抢了话,不便说不罚,顺势就拍拍苏紫晴的小脑袋,然后转向叶青篱道:“你们师兄妹三人既是同时遇到了魔修,他们两个陨落了,你却毫发无伤,你这行为未免有怠慢之嫌,如此,便罚你……”
“师尊!”一直站在旁边绷着小脸不吭声的顾砚终于开了口,“她受伤了。”他伸手指着叶青篱,居高临下地站在云头上,小下巴微微昂起。
之所以大家都认为叶青篱无事,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表情太过镇定。而且她乘坐在踏云兽背上,显得很有依仗,再一对比左凌希散功时的样子,谁还会注意到叶青篱身上一点小伤?
事实上叶青篱的头发有些凌乱,左边衣袖上更是破开了两处焦痕。只不过那两处焦痕不大显眼,全都只有细线般宽度。
她的左臂早先被水凝寒的赤瞳之术所伤,焦坏了两块皮肉,就是灵力运转过去,都有些不顺畅。她在周天星辰大阵中早就受过无数痛苦煎熬,对疼痛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境界,所以这一路忍痛,竟叫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受伤的事实。
这个所有人里面,要除去顾砚。
怀远真人这下尴尬了,他不但被徒弟抢白,堂堂金丹后期的高手,还连一个小娃娃的观察力都不如,硬说人家受伤的小姑娘是“毫发无伤”,这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咳!”咳嗽是遮掩尴尬最常用的手法,怀远真人未能免俗。他又挥动袖子。脚下白云便带着他直往峰顶飞去,只有一句话余下,“既是如此,叶青篱你便好好养伤,伤好再来领罚!”
这事儿不能怪首座,他是堂堂金丹期高手,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没习惯盯着人家小姑娘身上瞧。同样在并非很必要的情况下。他也不会随便动用神识去扫视一个大活人的身体。
不过片刻,首座已是驾云离开,剩下的摊子便需要宗纪处的人来收拾了。
这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站在叶青篱的角度,她除了开了杀戒,受了惊吓,吃了教训。也便没别的什么事。可说起来简单,她此刻的心情却能称得上复杂。
云桥边上。许多草木着实被破坏得厉害,只有玉桥不改,白云不移。断峰雄奇,风吹过云桥。说不出是萧瑟还是壮丽。
叶青篱转动视线,轻轻在陈靖身上擦过,陈靖回给她一个邪气放肆的笑容。
“蔡师兄。今日劳你担待,青篱谢过。”叶青篱只当他不存在。顺势对蔡涵平行了个礼,便叫鲁云飞回绣苑。
一直到他们停在小花园的香樟树下,叶青篱才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整个人都几近瘫软地趴在了鲁云身上。
此时已是冬日十二月二十三,整个昆仑都笼罩在禁制阵法当中,高山上的气温却如依然如平原深秋。除了日常风冷夜寒,这一年的雪,也还未下。
小花园里开得最灿烂的是一种墨菊,这种墨菊色近紫墨,初开时犹如荷花,到全然绽放后又另是一种千丝万缕的风采。菊花的寒香沁透在微风中,不急不缓地吹过,又是一地霜色。
叶青篱静静地趴在鲁云背上许久,等这带着冷香的寒风将她头发全然吹乱,才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疏离起鲁云脖颈间长长的毛发来。
“鲁云……”声音有气无力。
鲁云甩了甩长尾巴,在干硬的土地上甩出一道道深痕。
“行了,”它的语气悻悻的,“你都自我反省了,我不骂你了行吧?”
叶青篱本来趴着的上身立刻撑起,刚才静默许久而积累起来的复杂情绪也在一瞬间就被冲得只余一点尾巴。
“你……”她想笑又怕鲁云羞恼,只得憋了又憋,心里想着:“原来这家伙以为我是怕它骂我?”
虽然鲁云听不到她刻意屏蔽了的心声,但它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叶青篱的笑意。
“你还不是欠骂?”鲁云的爪子在地上刨了起来,“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你今天是运气好!你想想左凌希要是再早清醒过来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会不会说出什么来?”
原来他们两个忧愁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叶青篱有点心虚:“那我当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鲁云没有骂她怎么不早将事情解决,另是恼怒道:“你就不会说清楚?你直接叫他拿飞剑抹脖子不好?非得说什么自杀?你知道自杀有多少种方式?丢人啊丢人!&**%*¥#@¥……”
后面那一串就是灵兽的粗口,叶青篱虽然在脑子里听到了声音,也知道那是鲁云在骂人,奈何她不懂灵兽语,无法具体感受到灵兽一族的骂腔艺术。
不过被这么一打诨,她那只剩一定点尾巴尖儿的复杂情绪倒又消散了不少。
鲁云最后有些沮丧地总结:“我当时居然没提醒你!叶青篱,我也跟你一样变蠢了……”
从鲁云的思维来看,叶青篱先前的自我谴责似乎没有必要。她要反省的,应该是另一方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叶青篱反过来安慰鲁云,虽然鲁云离智者还有很远的距离,不过这种变相的踏云兽屁还是拍得它很舒服。
“我以后一定帮你想得更深更仔细!”踏云兽的心中顿时充满了责任感,“叶青篱,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带得我变笨,我会带得你变聪明的。”
叶青篱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弯,那场劫杀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大事,则是鲁云的情绪又从坏变好了。她一个翻身从鲁云背上跳下,又靠到身后的香樟树上。微笑看向自己的灵兽伙伴。
“叶青篱,”鲁云的大脑袋凑过来,毛茸茸的兽脸对着叶青篱挨挨蹭蹭,“我饿了。”
“你不是早就辟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