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急急忙忙地跑到张师爷的屋里。
张师爷正在研究陆仲德私造海船的账册, 听主簿学了刚才的事, 顿时脸色大变。
私审内官,得罪秉笔太监, 哪一条都是不得了的罪过。
不过……陆怀竟然是个内官,这怎么可能呢?
张师爷搁下笔,眉头紧皱地思索起来。
按说如果陆怀是内官, 根本没理由硬熬着受刑都不肯表露身份。只要陆怀说出他是内官, 别说是受刑了,就是在城门口的时候,也没人敢捆了陆怀来。
至于有什么身在司礼监, 贵为秉笔太监的徒弟, 听着就更是离谱得不着边际了。
任谁有个这么厉害的徒弟, 也不可能平白忍受那么多闲气和折磨。怕是在城门口遇到差役时,就已经横眉竖眼地表露出身份, 吆五喝六起来了, 哪里还能被他那么磋磨虐待,饿了两天没给饭吃, 都忍着不吭声?
陆仲德也从来没提过,他有个这么厉害的侄子。
像陆仲德这样的商人, 就算在宫里,只是有个给人倒马桶刷夜壶的侄子,都恨不得把关系吹上天去。怎么会在陆怀这儿, 却是守口如瓶, 绝口不提呢?
可是, 话说回来,那秉笔太监的师父姓名,和家人关系,又偏偏能和监狱里关着的这个陆怀对应得上。
这可真是奇了!
假如牢里关着的那个陆怀,真的曾是内官,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私审内官,追查起来,干系可不小啊。而且这件事里,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隐患。
陆怀既然是内官,就不可能在去年与陆仲德同去东南。这就说明,口供有假,而且是从根源上就掺了假。
这要是翻审起来,查出他们严刑逼供,故意栽赃陆仲德和其他人罪涉谋反,可就糟了。
在这种事儿上弄虚作假,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再加上私审内官,搞不好,他们全都得给陆怀陪葬!
偏偏奏章和案卷都是明路递去的,一路上经手的人太多,万一司礼监那边,走露出涉案的陆怀曾是内官的消息,或是陆止追究起来,那必然是一逮一个准。
张师爷的后背,隐隐开始冒出冷汗。
主簿看张师爷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声也不吭,只是皱着眉头坐在那里,脸色还越来越难看,心里就急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炸一样。
主簿绕到师爷身边,轻轻推了推师爷,着急地道:“张师爷,这事儿怎么办,您还得给我句话啊!这陆怀,是不是即刻就放了?是不是赶紧把这边的事,着人去禀报府尊大人?”
张师爷心念电转,短短时间,脑子里已经过了百十个念头。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扯住了主簿,严词道:“府尊那里自然要去禀报,不过这陆怀,现在绝不能放。大刑已经用上了,人该得罪也已经得罪了,你就是放了他,他也不会放过你!”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句要命的供词,就是陆怀特地提醒我加上去的。就那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所有已录的口供,递上去的案卷,全都推翻。而且,还让人逮住了我们的把柄,随时都可能置我们于死地!”
“他这是早就憋着心思,要取我们的命啊!你现在去放他,就算是好话说尽,把孙子装到家,把他当祖宗供起来,他怕是也不会放过我们!”
“这、这可如何是好!”主簿心跳如擂鼓,感觉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忙问师爷:“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张师爷眯了眯精明的圆眼睛,转念之间,心中就已经有了计较。
陆怀或许是个深藏不露的,可他也不是个干吃素的!
二三十年的刑名经历,二三十年的公门生涯,难道,他还能真栽在一个二十来岁的无名小卒手上吗!
陆怀曾是内官能怎样?有一个秉笔太监的徒弟做靠山又能怎样?
现在朝中风云际会,他就是那弄潮之人,陆怀想搞死他,他却要叫陆怀还有陆家上下,先被拍死在潮头之上!
张师爷深吸了一口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件事,善了是了不成了,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他沉声嘱咐主簿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通政使司书吏过来的事,你也谁都不要去说。万事等我禀报了府尊回来再说!”
张师爷说罢,从案卷中抽出几份口供,拿起桌上的账册,又从一旁格架上取出一卷卷册,叫上门丁,拿上笔墨砚台,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屋子。
主簿看着张师爷飞奔而去的身影,短短的眉毛,都快要皱成了一条线。
他背起手,焦急地在屋子里不住地踱步:“这可不是要把人难为死了吗!到底怎么个想法也不说,就让我在这儿干等着!”
现在都已经知道陆怀是内官了,还把人那么关着算怎么回事?连饭也不给吃,这多饿一顿,陆怀就多恨他们一分!
也不知道张师爷又要折腾什么,万一折腾砸了……
主簿转着眼睛琢磨,越想,越觉得不能听师爷的。至少,不能全听!
主簿想了想,干脆叫了个差役进来,拿了一块银子塞给他,吩咐道:“去报喜楼买些燕窝细粥,还有小份儿的茄鲞,东坡肘丁回来,要快!”
差役听了吩咐,嘿嘿一笑,小声道:“今天是大娘子来,又不是如夫人过来,三老爷怎么舍得点这些精细的吃食了?只这三样,这块银子可就不剩什么了。”
主簿气得想抽差役,瞪着眼睛怒道:“你少在这儿跟我贫嘴,这东西我点了是要拿给别人吃的,你可不许擅动,赶紧去买回来!耽误我正事,当心你的差事!”
差役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主簿会回怼他,满心不痛快地准备走。主簿叫住他,又道:“买了东西,剩下的银子都归你,快去快回!”
差役这才扬起笑脸拱了拱手,乖觉道了一声:“好勒,马上就回!”说完,一溜烟地跑去办事了。
主簿背着手,叹了口气,站也站不消停,坐也坐不消停,干脆到监狱的值房里等着差役回来。
张师爷骑着马,一路匆匆赶到午门附近。
下了马后,张师爷和家丁一路小跑着,在午门前偌大的广场上,寻到了府尹司百熊。
朝臣中,耳目灵便的,已经知道司百熊往宫里递了向苏家发难的东西,此刻见张师爷匆匆找到司百熊,也不知张师爷是得了什么消息,这般匆忙地过来,都有意无意地往司百熊这边靠拢,想要探听一二。
司百熊一身大红官衣,虽已五十来岁年纪,却是修眉朗目,一把飘逸长须,目光深邃,极有威严。
此刻见张师爷匆匆而来,清冷的天儿,跑得额头上都冒了汗,想是昨夜送上去的东西,有了回音,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尽量回避着旁人,压低了声音问张师爷:“是什么事儿?”
张师爷却不避着旁人,用寻常的声音,急急地对司百熊道:“府尊,大兴县和宛平县都派了人来,说是为灾民预备的粮米不够了,请您马上批文调粮给他们呢!”
司百熊没想到张师爷匆匆而来是这件事,不由十分失望,略有些不悦地沉声道:“这事等散朝再说也不迟,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
张师爷无奈地摇头道:“已经是第二拨过来的人了。昨晚就来了一批,我也让钱席等今日散朝再报,没想到这一大早,又来了一拨人,估计是真的撑不住了。大兴、宛平都安置了不少灾民,要是真断了顿,怕是要出乱子。”
张师爷说着,就让门丁把笔墨砚台呈上来,打开卷册,就要请司百熊签字批文。
周围人都竖着耳朵在听,听到是为了灾民粮米而来,不由都有些失望。
有人认得张师爷,知道他是顺天府衙里的刑名师爷。不过府衙幕席之中,刑名师爷向属首席,兼理钱粮也是常事。再加上张师爷是司百熊的心腹,若是紧急事宜,由张师爷亲自到午门来找司百熊,也属正常。
再看张师爷一脸急匆匆的样子,公文卷册也都带了,不像是作假,众人也便不再厚颜靠近了,只是装作闲谈,有意无意地往司百熊那里打量。
捧着卷册的门丁喘得厉害,手也不住地抖。有人看到了,不免悄悄议论嘲笑司百熊不会调.教下人。
司百熊不想让别人看到门丁这副不中用的样子,不悦地瞪着门丁往远走了走,见门丁还是在抖,生气得又走得远了些,直接从门丁手上扯过卷册,亲自捧着,提笔沾了墨,准备签字。
张师爷从另一个门丁手里拿过灯笼,往纸上细细一照,司百熊才发现,那卷册哪是什么申请调粮的公文册子,分明是一卷无关的案卷!
司百熊立时就明白了,张师爷来找他,是另有要事。
他抬起头,和张师爷对了个眼色,便知道是昨夜递上去的东西,有了回音,马上做着写字的样子,悄悄地和张师爷又往空着的地方挪了挪。
周围没有什么人了,张师爷才悄悄地在司百熊的耳边,快速低声说了情况。
司百熊一听,脸色瞬间就是一变,感觉周身都冒了一股虚汗出来。
张师爷紧接着又在司百熊的耳边低声道:“东翁,现在已是你死我活了,不如干脆把他的徒弟也捎上。”
“若他的徒弟也与谋逆有关,事关重大,我们不惊动其他有司,自己先审,或可无过。至于去年他如何去得东南,自然可以说是他的徒弟悄悄开的方便之门,做的善后与掩饰!”
司百熊思量一番,觉得这是个解决的办法。可是这样做牵扯太多,风险也太大了,万一扳不倒陆止,那他们可就是彻底完蛋了!
司百熊捋着长须,思量再三,也不能落定决心。
张师爷横下心,再次附耳道:“东翁,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人可用。只要此人出手,陆止必倒,此事必成!”
司百熊意识到张师爷说的人是谁,双眸立即迸射出一道喜色,重重点头道:“正是!”
这个人是程阁老的心腹,又是程党的掮客,与朝中大臣,甚至是宫里的内官,都多有交情。
苏家失势便在旦夕,到时满朝尽是程党之人,只要此人从中疏通牵引一二,言官内官一齐发难,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在司礼监道行根基都尚浅的陆止吗?
只要陆止一倒,借着苏家谋逆的由头,弄死陆怀,还有陆怀的全族,就像踩死一片小蚂蚁一样容易,根本无需多虑。
此人也牵涉进了私造海船的案子里。若非他有心与此人结交,特地挑拣出了对其不利的供词和证物,只怕这个人也要到他的大牢里坐一坐了。
司百熊压低声音对张师爷道:“迟则生变,你尽速去找此人相谈。就用涉案的事向他施压,料想他不敢不同意。我在朝堂上,自会随机应变。”
“好。我已带了东西,即刻便去找他。”张师爷低声道。
司百熊点了点头,张师爷便立即带着门丁离去了。
写意轩,惊鸿阁。
一身道士打扮的唐正延坐在蒲团上,看了安心送来的信,不由眉间微沉。
陆怀在信上写得很简单,只说陆仲德被顺天府衙抓走了,他随着堂弟陆海发和陆海源去看看。可是,陆怀都已经两日未归了,也无消息传来,必定是出事了。
陆怀曾特地和他提过,若是出了事,要他不要相帮,现在特地给他留了信……
唐正延略一思索便了然了,定是陆仲德在私造海船上出了事,陆怀是为了这事,才去的顺天府衙,所以才特地留信提醒他。
不过,顺天府尹司百熊若是只查私造海船,抓陆仲德一家就罢了,把陆怀也扣住,是个什么道理?
难道他们联合了锦衣卫,不然,他们能有那个胆子,私扣私审内官吗?
府衙已经抓了陆仲德和陆怀,是不是,也快轮到他了?
唐正延正思忖着,忽见管家匆匆来报。
“老爷,顺天府衙的刑名师爷张有方到访,现在已经在往里进了。看情形,他是来者不善呐!”
“哼。”唐正延不屑地勾了勾唇角,起身将陆怀的信交还给安心,温声对安心道:“你先随管家回避一下。你家老爷不管出了什么事,有我在,都必定保他无事!”
安心也不知道陆怀与唐正延的交情深浅,更不知道唐正延这保票有几分能信,但唐正延是陆怀离家之前,特地以信相托的人,现在恐怕也只有仰仗唐正延了,便深深一揖,对唐正延郑重地道:“劳烦唐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