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百熊蹲下.身, 低头凝视陆怀手腕上青紫交错的勒痕, 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一滴滴滚落在他正红色的官衣上面, 点出一颗颗水痕,哽咽地道:“这帮混账东西,怎么敢……怎么敢这般对您啊!”
“哦, 在下还未表明身份, 在下是顺天府尹司百熊。这些日子,因为水患,流民四起, 在下为了灾民生计四处奔忙, 每日一散朝, 便亲赴宛平、大兴指挥安置灾民,疏失了府衙内刑名要案的管控。”
“本以为这般大案要案, 下面的人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仔仔细细地查证。哪知这帮混账的东西,竟然因为立功心切, 犯下如此鲁莽糊涂的大错!都怪我御下无方,才让您受了这么多苦!我真是对不住您呐!若是能让您消气, 我甘愿受十倍于您受的苦!”
司百熊仕途沉浮这许多年,逢场作戏是信手拈来。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陆怀。只要能把陆怀哄好了,让陆怀离开牢房, 那就万事大吉。至于陆怀离开牢房之后, 想怎么折腾他, 想要多少财物,才能不再追究这件事,那都是后话了。
可陆怀依然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很淡漠,态度也很冰冷。
司百熊见状,马上往后给候在门口的主簿使了个眼色。主簿一溜小碎步,赶紧快步走入,在陆怀和司百熊身边半蹲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地面食盒里的粥菜。
司百熊取过燕窝粥,小心地舀了一勺,陪着笑脸,一边往陆怀的唇边递,一边轻声细气地解释道:“陆公公,现在案子经过重新审理,已经全部查清楚了,关于谋反一事,实属陆仲德黑心诬告。他因私造海船被抓之后,自知难逃一劫,便故意陷害攀扯,以图让您牵涉其中,他好能借力金蝉脱壳。”
“他可是您的亲叔叔啊,谁也没有想到,他为了能让自己脱身,竟然能置您,甚至是置所有族人的性命于不顾。真是世间险恶,人心难测呐!还好我彻夜复查此案,发现了供词的不妥之处,抽丝剥茧,重审出真相。否则,岂不是冤煞了您!冤煞了您的族人!”
“这都是我特地吩咐主簿去买来的,因我早上有朝会,才未能亲自送到您近前。您就算对那些冤了您的混账有气,也请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好歹吃一些,垫垫胃,稍后我扶您到后堂更衣歇息,详细给您解释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对于您叔父的诬告之举,还有那些糊涂办事的混账东西,我必定加以严惩,请您尽管放心!”
司百熊的声音温和而轻柔,像是春风细雨般怡人,一贯低沉的嗓音,在如此柔和的语气下,更显得格外瓷实可靠。
他的笑容,七分讨好,三分忐忑,配上眼里含蓄闪动的泪光,一派发自肺腑之感。
然而陆怀只是沉默地靠在桌腿上,微微垂着眸,神色冷漠且平静,像是在听他说话,又像是觉得他的表演很无趣,连敷衍都懒得给予。
司百熊暗暗皱了皱眉头,感觉事情有点不妙。
推翻罪名,是陆怀意料之中的事,刚才陆怀见到他进来,表现得很沉稳冷静,倒也正常。可是,怎么陆怀连听到是陆仲德害他入狱受刑之后,还能是这般冷静自持的样子呢?
难道不该是情绪激动地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是颐指气使地,要求收拾那些得罪过他的人吗?
凡事关心则乱。现在陆怀这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情绪全无半分波动,还让他怎么借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转移矛盾?
陆怀这是在等他主动表现吗?
现在这场戏演得好不好,可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就算陆怀不接招,无视他,那他也得把戏演下去!既然陆怀对陆仲德的“陷害”,没有什么特别激动的反应,那就转移重点,先让陆怀把气出了,也好再商量后面的事。
司百熊转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呵斥了一句:“你们还不都给我滚进来!”
司百熊话音一落,门外的人便赶紧一个接一个地赶了进来。
领头的是张师爷,后头跟着两个经办过此事,且被陆怀见过的书吏,再往后便是这两日折辱过陆怀的牢头、狱卒和其他衙差们。
十余个人“扑通扑通”跪了满地,不大的牢房顷刻便显得狭小了起来。
陆怀微微扫了他们一眼,面色不动。他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把戏,但现在,还不到接招的时候。
张师爷悄悄扫了一眼陆怀,咬咬牙,伏拜了下去,重重地给陆怀磕了个头。
自入公门这么多年,张师爷从未有过如此卑微的时刻,更不曾对谁行过如此大礼,一时间,心头尽是屈辱之感,虽竭力掩饰,却怎么也无法完全遮盖住哽咽的痕迹:“小人……小人不知公公身份,还以为是那陆仲德花言巧语,蒙骗于我,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公公宽宏大量,可以……饶恕小人的罪过。”
司百熊悄悄看了看陆怀,见陆怀还是冷冷淡淡地将目光瞥向一旁,暗暗咬了咬牙根,痛心疾首地对张师爷道:“一句多有得罪就想让公公饶了你的罪过吗?”
“我那么信任你,把这么大的案子交给你去主理,结果你看看你是怎么审案问案的?是非不分,办事糊涂,让公公遭了这么大的罪!你还有脸让公公饶了你!”
司百熊说到这里,厉声对门外道:“来人,把张师爷给我吊起来!还有这些混账东西,通通给我吊起来!他们怎么对公公无礼的,就让他们也受用一遍!这边地方不够,就把对面牢房给我打开!”
“是!”门外候命的差役鱼贯而入,沿着空出的缝隙,挤到张师爷、牢头,和另外两个直接对陆怀动过手的狱卒旁边。
张师爷暗暗咬紧了牙关。牢头和狱卒们紧张得双腿打颤,想要求陆怀,又不敢开口。
他们把陆怀吊了那么久,现在让陆怀不要报复他们,怎么可能呢!
宦官可一向是最记仇的!这回他们可完了!
差役们将他们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用粗麻绳牢牢捆了。再系上长绳,拉到房梁下陆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将长绳抛过房梁,把几人脚不沾地地扯了起来。然后,又将四人慢慢落到脚刚能沾到地面的程度。
其他人被带到对面的牢房,也都被如此吊了起来。
这些人平日在衙门里养尊处优,只有他们仗着身份欺负别人,哪曾受过别人如此欺负。平日里又是动嘴多,动手少,一个个的关节都像锈死得一样,被这么一吊,手腕双肩关节就像掺了水的猪皮掉进了油锅里,嘎嘣嘎嘣的声响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张师爷还是没法完全不顾尊严,虽然疼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但还是死死咬牙忍着,竭力压着痛苦的喊声。
牢头和狱卒们,就没有张师爷这么有骨气了,刚被吊起来就疼得龇牙咧嘴。现在被吊得脚尖刚刚能沾到地面,想挨着又使不上力,稍一松劲儿又被更狠地扯住,骨肉分离之感,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疼得哭爹喊娘地哀求陆怀放他们一马。
“陆公公,陆公公!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了我这一回吧!”
“陆公公,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给您磕头,磕一百个,您就开开恩吧!”
“陆公公,我的手好像要断了,啊嘶——真的好像要断了!陆公公——您老就高高手吧!我回去给您供长生排位,早晚三炷香,天天给您磕头啊!求您绕过我这回吧,陆公公!”
陆怀勉强抬了抬眼皮,看了看疼得青筋暴起,表情狰狞的四个人,又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司百熊,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冷笑:“司大人,您说,该放他们下来吗?”
陆怀的笑意不达眼底,司百熊对上陆怀的眼神,心都不禁冷颤了一下。
陆怀的笑容,陆怀的眼神,真有深不可测之感。
他好歹也是堂堂三品大员,管着天子脚下的一方土地,见王公贵族、六部九卿就如同家常便饭,还少有谁能一个眼神就让他如此心中不宁。
司百熊强压下不安的心绪,陪着笑脸道:“这自然不该放下来,他们害得公公受了那么多苦,就算吊上几个时辰也是活该。”
牢头、狱卒们听到这话,更加呼天抢地,叫苦不迭。张师爷听到此话,不禁也觉得肩肘的痛感,更剧烈了几倍。
陆怀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伴着牢头、狱卒们的鬼哭狼嚎,和张师爷痛苦的低喊,慢慢地坐正了身体,向司百熊伸出了手。
司百熊见陆怀愿意吃他们买的东西了,心下大喜,也大为差异,陆怀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他们的示好!那是不是说明,这关已经过了?
司百熊赶紧谄媚地捧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向陆怀的唇边,道:“公公这两日受累了,还是我来吧。”
陆怀冷冷看了司百熊一眼,直接从司百熊手中取过碗和勺,“不必了,我自己来。”
司百熊想再献一献殷勤,但见陆怀坚持自己吃,便马上陪着笑脸,赶紧把碗和勺让给了陆怀,客客气气地道:“好,好。”
同时仔细地观察着陆怀,随时准备着,如果陆怀双手无力跌了碗,他要第一时间把碗接住。
主簿也察言观色着捧起食盒里的菜,小心翼翼地递在陆怀的手边。
陆怀慢慢地吃,司百熊和主簿两人就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看着陆怀吃。
司百熊现在心情很轻松,趁着陆怀吃东西的空档,悄悄和张师爷对了个眼色。两人眼中都出现了心照不宣的欣喜,同时也暗藏了些鄙夷。
栽赃给陆仲德,栽赃得这么顺利,这么轻松,可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陆怀根本没有再追问陆仲德的事情,便肯吃饭了,看来陆怀对陆仲德害他之事,是毫不怀疑。
估计陆怀也没有什么兴趣了解陆仲德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们答应陆怀,狠狠地收拾陆仲德,给陆怀出了这几日受的气,再好好补偿陆怀,把陆怀给安抚好了,事情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司百熊在心里嘲讽地冷哼了一声:宦官就是宦官,或许有些心眼,能从麻烦里脱身自保,但总归是些只懂得小算计的货色,其实并没有什么脑子。只要顺着他的心,如了他的意,解了他的气,那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种人,怎么可能想到,整件事根本是因他陷害陆仲德而起的呢?
他此前也是把陆怀想得太高了一点,其实陆怀不过是利用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使了一点小伎俩,推翻了供词罢了。哪里就值得他们那般如临大敌了。
他们真正该忌惮的,应该是陆怀背后的陆止和唐正延。若没有这些人在陆怀背后,他们何必在乎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宦官?
许久之后,陆怀吃完了粥,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将碗和勺放到一旁。
主簿麻利地收拾了碗、勺和菜碟。
司百熊则趁热打铁,马上对陆怀道:“让公公无辜受累,在下心中内疚不已。还请公公移步后堂,我已命人备下了热水,婢女会服侍您沐浴更衣,另外已经安排了手法高超的侍婢给您好好按摩,保管让您身心舒泰,疲累全消。”
“另外还有郎中,也在候命了。公公若是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尽可告诉郎中,让他为您仔细诊治。这郎中是京城里数得上的名医,医术绝对高超!”
陆怀冷冷地勾了勾唇,重新合了眼,靠在桌腿上,缓缓对司百熊道:“饭我已经吃了。司大人公务繁忙,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还请早些离开吧,我还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司百熊有些发懵地看着陆怀,不明白陆怀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瞬之后,司百熊就明白了。
陆怀这样做,不过是在拿乔而已。像陆怀这样小角色,好不容易有个耍耍威风的机会,还是和他堂堂三品顺天府尹耍威风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作罢了呢?
而且,他还没说要送给陆怀赔礼道歉的好处呢,陆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同意离开?
司百熊心里不屑地瞪了陆怀一眼,面上却是和气恭敬地捧着陆怀道:“陆公公,您是无辜受累,现在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您怎么能再继续待在牢房里呢?”
“这牢房是脏污之地,您的贵体不宜常在此处,还请随我移步府衙后堂吧。除了侍婢和名医,在下还另有其他安排,保管让人满意。”
司百熊一边说着,一边稍稍凑近了一些,轻轻托起了陆怀的手臂,想要亲自扶起陆怀。
然而陆怀靠在桌腿上,却是挪开了手臂,从鼻子里溢出一个不屑的冷音:“哼。在锦衣卫会同三法司重审此案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司大人就不必费心准备什么热水,安排什么郎中了。”
陆怀说着,将眼睛微微扯开了一条缝隙,扫了一眼牢房内的主簿和其他差役们,冷斥道:“你们也都出去。”说完,便将眼睛再次缓缓合上了。
司百熊心里“咯噔”一下,陆怀这是要干什么?
司百熊微微眯了眯眼睛,和张师爷交换了几下眼色,料想陆怀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陆怀不知道谋反之事,是他们陷害陆仲德。在陆怀看来,这事儿就是陆仲德污蔑在先,而他们顺天府衙,不过是有冒进失察之责。
陆怀唯一可以拿捏他们府衙,他这个府尹的,不过就是府衙私审了他这个内官,害的他这个内官,受了几日折磨罢了。
陆怀现在摆出一副要让锦衣卫介入调查的样子,必然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狠狠地敲他们一笔出出气罢了。
司百熊蹲了这么半天,已是腿脚发麻。
可是现在,决定事情结果的是陆怀,司百熊也只能忍着,继续和声细气地哄着陆怀:“公公啊,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审得清清楚楚了,都是您的叔父陷害于您啊!何必还要让锦衣卫来审什么呢?”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会严惩您的叔父,在他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之前,我一定会让他过得生不如死,给您出了这口气,这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要是您实在想等,到哪里等不是等呢?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定要留在这种地方等,还是随我到府衙后堂去吧。下面的人办事糊涂,不知公公身份,这几日多有得罪,在下身为主官,自知对此事责无旁贷,亦深为内疚,还希望公公能移步后堂,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
“公公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绝不推辞。只要能让公公顺心顺意,纾解了心头的委屈与生气,我便心满意足了。我只求公公千万千万不要客气,更不要对我留情!”
司百熊说得无比恳切,说到最后,双眼都隐隐泛起了泪光。就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了,看了,恐怕也要动容了。
然而,陆怀听完司百熊的话,却只是冷笑了一下。
“查清了?司大人屡次说查清了,是真的查清了,还是欲盖弥彰?我还从没见谁嫌死罪还不够,非要主动给自己扯上一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呢!司大人说我叔父故意污蔑我牵涉谋反,以求借我之力脱身,这是把我当成傻子在逗乐吗?”
“至于财物,我并不缺,不需要司大人为我贡献什么。司大人若是有那份好心,现在城外灾民无数,司大人大可以把财物都捐给他们,说不定,还可以博一个好名声。”
司百熊没想到陆怀言辞如此犀利且直接。他何尝不知道,这份说辞错漏百出,可是这是他唯一自保的办法了。就是再离谱,再假,他也得硬着头皮顶着,维护这个说法!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他死硬到底,陆怀见不到陆仲德,本身又与陆仲德有嫌隙,他再大把好处塞给陆怀,对陆怀一恭到底,事情还怕不能不了了之吗?
司百熊仿佛受辱般皱紧了长眉,一脸委屈痛苦的情状,隐忍再三,才指天发誓道:“公公,我也知道,这确实是匪夷所思。别说您不信,这事儿说出去,谁又能信呢?可是我发誓,这事千真万确就是发生了啊,陆仲德就是故意害了您!我若有一句虚言,愿受天谴,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按理说,问案的口供不该给当事人看,可事有例外。公公若是不信我,我愿意调出案卷、口供,公公可以亲自过目,看看陆仲德的供词,那都是他亲口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