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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觉得, 整个世界都不真实, 空空荡荡的,仿佛在做梦。
男童忍不住将头靠在了车厢墙壁上, 半响没有动弹。
净涪佛身都能够耐心等待着了, 牙婆即便再急切再没有耐心,这会儿也没敢催。
好一会儿之后, 车厢上才有了动静。未过多久,一个男童从车辕上爬了下来。
他先看了一眼牙婆。
牙婆深吸一口气, 但又不敢说些什么,只能垂下头, 避退一侧。
男童重又将目光转回到净涪佛身身上,他想了想,躬身深深拜下去,学着他刚才在车厢里听到的牙婆对净涪佛身的称呼,唤道:“师父。”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 回了一礼, “檀越, 此番请你下来,是想向你讨一件东西。”
讨东西?
男童苦笑一声, “师父, 我身上......哪儿还有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 “有的。”
男童打量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自己,最后一摊手, 道:“如果我身上真的有,如果师父真的想要,那师父你尽管拿去就是了。”
就怕他没有啊。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不减,他上前几步,靠近男童。
男童吞咽了几口口水,心脏跳得极其急切,既是在恐慌,也是在期盼。
他知道,若果真有机会让他逃离为人奴仆的命运的话,怕也就是这一次了。
净涪佛身抬起手,落在男童的身上。
男童顺着净涪佛身的手看去,恰看见他的手指搭上了一处巴掌大小的补丁上。
这件衣裳,是他能从自家家里翻出来的,最为完整干净的一件衣裳了。他还记得,他奶叮嘱过他,这件已经缝补好的、拾掇干净的衣裳得留到过年的时候再穿。
可是......
男童悄悄地红了眼眶。
奶奶那一夜睡过去之后,就再没有醒过来了。他的家,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男童紧咬着牙,将到了眼眶边上的泪水又给憋了回去。
这很艰难,但他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奶奶,就算那些人都还挂着他叔伯婶娘的名号,又有谁真的将他当家人看待了?
这不,他不就被人送到牙婆这里了吗?
净涪佛身的手指不过在那一片补丁上抹了一下,就将那片用密密针线缝上去的布片给取了下来。原本作为补丁被打上去的布片被取下来后,那衣裳上破开的洞口也就露了出来。同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还有一片明显的青紫色。
净涪佛身的手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了那一块地方。
男童将身体小小地往后挪了挪,牙婆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不敢作声,但也鼓足勇气,低声嘀咕着替她自己辩解,“......这可真怪不得我,不是我动手的......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的......”
牙婆的声量虽然低弱,但咬字却清晰,绝对不会叫听见的人听个一知半解。
侧旁围观的一众人等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那男童的身上。
男童又往后退了一步才站定,他似乎是瑟缩了一下,才在众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牙婆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男童,顺势将拿定那一片布片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收回手指的时候,没有谁注意到男童那原本被净涪佛身取走布片后露出来的破洞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净涪佛身的手指牵引着,带回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
布片被拿到眼前之后,净涪佛身看得两眼,然后便一动心神,往布片中递送出一小缕他自己的气息来。
净涪佛身的气息浸入那一片布片中,不过顷刻间,那片布片便像是呼应也似地升腾起一片金色的佛光来。
侧旁的众人齐齐侧目望向那一片布片,尤其是男童,眼中更是已经闪起了泪花。
待到金色佛光褪去,安静躺在净涪佛身手掌掌心上的,哪儿还有什么布片,只有一片雪白细腻的纸片。
净涪佛身将这片空白贝叶循惯例收好,目光一转,又一次落定在男童身上。
男童这会儿已经压下了泪光,此时正抬了头,目光直直迎上净涪佛身的。
竟是比起方才,凭空多了两分底气了。
净涪佛身倒也没在意,他笑笑,随手在男童头顶上拍了拍。
男童只觉得头顶上落下一重不轻不重的力道之后,就有一股暖流从那头顶处落下,向着他的四肢百骸涌去。
待到那股暖流散尽,男童浑身都舒坦轻快了。
他下意识地将看向他自己的身体,果然,那一片顽固的青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没了。
他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等到他回神,才看着他,问道:“我在檀越你这里取走了这一件东西,需得有东西还给你才好。檀越,你有什么事情,是最想要做到的吗?”
男童咬了咬牙,盯着净涪佛身看得好一会儿,才道:“师父,我不想要当人奴仆。”
净涪佛身点点头,“可以。”
然后,他就转头望向了一旁缩着身体,恨不得没有人看见她的牙婆。
牙婆咬了咬牙,从那一叠契纸中翻找出其中一张契纸来,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将契纸双手捧给了男童。
是的,牙婆不是将契纸交给净涪佛身,而是直接将它交给了它的原主。
男童盯着那张契纸看了许久。
他不识字,不知道契纸上写的都是什么,但他曾死死地盯着这张契纸看过一会儿,记得这张契纸每一个角落都是个什么样子的。
对比过记忆里的契纸和面前的这一张契纸之后,男童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是这一张。”
说完之后,男童也没有当场撕碎这张意味着他日后人生的薄纸。恰相反,他认认真真地叠好,又拉开胸前的衣襟,就要小心地收入了他的胸前,贴着心口存放。
净涪佛身看他动作,见他表情,便知道这小孩儿想的是什么。
这是把柄。
他日后若要回到他家乡,对上他的那些亲族,也有理由跟他们交恶,甚至是断亲。
毕竟那些人都能够将他强扭着送到牙婆那里,谁又知道他们还会无耻到什么地步?有这一张契纸在,他怎么对那些人,别人也都无话可说。
就在男童要将那一张契纸送入衣襟之前,净涪佛身叫住了他。
男童也听话地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奇怪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向着他招了招手。
男童看了看净涪佛身,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那张契纸,抿了抿唇,没说话,真就上前两步,将那张契纸重又交到了净涪佛身手上。
净涪佛身摊开那张契纸,看得两眼,随后却是伸手解下了他腰间的那枚妙理寺弟子身份铭牌,将那枚弟子铭牌给拿了起来。
他看得那枚弟子铭牌一眼。
那枚弟子铭牌上,忽然就有蒙蒙的金色佛光升腾起来。
这一枚忽然亮起来的弟子铭牌,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同时看见这一枚弟子铭牌和净涪佛身动作的众人心脏猛地一跳,竟都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不是......
净涪佛身这会儿却不理会这些人心里都想的什么,他拿起那片亮着金色佛光的弟子铭牌,不轻不重地按落在那一张契纸上。
那一顷刻间,一道淡薄的金色佛光亮起又暗下,速度快得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待到那一枚弟子铭牌和契纸分开,那张契纸被重新送回到丁立石的手上时候,丁立石清楚看到了契纸上的那一枚妙理寺印记。
他年纪小,其实还不如何能够理解这一枚妙理寺印记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但他不懂不打紧,牙婆知道。
她甚至都没能亲眼看到那枚印记,单只凭她此时所看见的一鳞半爪,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牙婆忍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丁立石,才连忙低下头去。
丁立石不懂归不懂,但眼前是有人可以问的。
他看了看那契纸上凭空多出来的印记,又看看净涪佛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近乎呢喃地问道:“师父,这,这个是......”
净涪佛身没有说得太多,只很简单地道:“这就是一个印记,日后若有谁欺负你,你可将它拿出来。那些人见了,就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