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璇登基元年的冬,在蜀王逃入波弥两个月后,波弥国王迫于压力,将蜀王捆绑遣返送回。
至此,历时两年三个月的西南平叛战事至此彻底结束,朝廷获得全胜。
冬十一月,朱璇于朝会论功行赏,诸多参与平叛的将军大臣各有封赏,其中以李东庭居首,封英国公,世袭罔替,加赐九锡。
李东庭以自己令逆首走脱为由,谢九锡而不受。朱璇便改封他上柱国将军,又赐李东庭母太夫人、妻一品夫人诰命。因李府君年迈,不便入京受赏,梅锦入京代婆婆领受封赏,日日入宫赴宴,一时风光不加细说。
入京忙忙碌碌半个月后,到了十一月底,各种封赏庆功终于渐告尾声。
梅锦是在十月初被召匆忙入京的。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月,想念稚子,归心似箭。李东庭自从娶她为妻,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戎马倥偬,几乎没怎么和她好好处过,心里最想的,也只是早些回去而已。
到了预定离京的前一晚,李东庭从外赴宴而归,回到驿舍中,见房里摆了几口敞开的箱子,梅锦正在和侍女打点行装,想到明日便要出发回云南家中,心里欢喜,脸上便跟着露出笑意。
梅锦见他回了,剩下东西也不多,明早再收拾也来得及,便停下来,叫人送水进来,亲自伺候他沐浴,洗到一半,自己也被他拉进了浴桶,嬉水亲昵时,梅锦见他后背添了几道新伤痕,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摸过,问道:“还疼不?”
娇妻在怀软语温存,过些天又能见到一双儿女了,接下来,再也不用担心第二天睁开眼睛就又要和她告别,李东庭只觉快慰无比,人生最大幸事,也不过是如此了,拥她入怀,一时抑制不住,在水里便要起了她。
一大桶原本热气腾腾的水,到了最后,半洒在外,剩下一半成了凉水。
李东庭怕她受凉,抱她出来回到床上。
屋里已经烧了暖炉,热烘烘的很是舒适。李东庭胡乱擦拭几下两人身上水珠,带着她又滚进被窝。事毕,见她懒洋洋卧于枕上,一头秀发还有些潮湿,取了柔软的燥巾来,一块垫她颈下,另块用来自己替她慢慢揉吸着发中的余潮,低声道:“锦娘,往后每日一早睁开眼,便能见到你睡我边上。我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
梅锦原有些昏昏欲睡了,眼眸半睁半闭,听他声音在耳畔响起,睁开眼,抿嘴一笑,嗯道:“我也是。”
李东庭越看越觉她可爱,忍不住又俯头下去深深亲吻她,梅锦吃吃笑着,躲避他嘴唇,推开他嗔道:“刚才被你闹的,还没够啊!明日还要上路出京,我要养回精神。”
李东庭微笑,知她确实应是累了,便也作罢,令她头枕于自己臂弯,静静间,踌躇了下,又道:“锦娘,你虽没责我半句,只我知道,你这些天心里不好过。裴长青之事,我也有些过意不去。许是我当日错了。我不该将他带回的。”
……
李东庭当日带一小队人尾随蜀王一行至波弥国境,及至王越获释,要离开时,又见裴长青横刀自刎,便出手将他拦下。许是一心求死,裴长青当时并未作多反抗,李东庭带回他解至京中后,自己私下求见了朱璇,极力为他美言,言他年少误入歧途,这才犯下重罪。如今逆首既已伏法,隐患也除,若就这么将他杀了,未免可惜,恳请朱璇酌情饶过他的死罪,若能为朝廷所用,必是良将之材。
朱璇少年即位为君,决心革除旧弊,锐意改革,更是不拘一格擢拔人才。如今西南虽定,但北方依然有外敌耽耽虎视,裴长青当日为蜀王所用,战名也传至了京城。如今他既被李东庭解回,朱璇便心生延揽之心,遂依了李东庭之谏,传旨至天牢,只要裴长青愿革新洗面呈上罪书,可饶不死。
不料,裴长青一心求死,竟决绝拒了皇帝美意。朱璇随即将他下至死牢,到下月初,与另些投了蜀王的叛党一道问斩行刑。
……
梅锦沉默片刻,低声道:“东庭,你不必有过多自责。当日你若不出手阻止,他也早已自戕于波弥国境了。何况,我晓得你是出于好意……”
她停了下来。
李东庭道:“他犯下这样的重罪,没有株连亲族,已是天恩。又所谓良将难求,这才允诺他戴罪立功。锦娘,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这样从中转圜,为的只是你。我知你心里想着他能改过,往后好好活下去的。我们便要回云南了。一旦回了,裴长青之事便与我们无干了。你若想再见他一次,我们也可以推迟离京日期的。这会儿进天牢虽有些难,但我也能想法子为你安排。”
裴长青入天牢后,梅锦曾去探望,只是当时并没见到他的面。
裴长青拒绝见她,态度决绝。
听李东庭这样说,梅锦心里感动,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闭目冥想片刻,道:“让我再想想。”
……
梅锦怀着心事,昨夜没怎么睡好,一大早,李东庭先起身出去了,说好中午之前回来。
梅锦也起了床,梳洗过后,指挥下人们把昨夜没收完的行李全部打包,正忙碌着,进来一个驿丞,说外头有人要求见。
这些天,日日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找到这里要拜会李东庭。梅锦便道:“我夫君出去了。若有要事,让他中午来。”
驿丞道:“那人是求见李夫人您的。”
“见我?是谁?”
“自称姓万,说是从云南赶过来的。”
梅锦微微一怔,再问几声形貌,便猜到了来人,道:“带他进来吧。”
梅锦换了件衣裳,来到边上的一间偏屋,等在里面的万百户一听到脚步声近,便朝门跪了下去。
梅锦急忙到他面前将他扶了起来,道:“万舅舅,快别这样,有话起来说。”
才两年多不见,万百户看起来似一下老了十岁,鬓角已出白发,神情愁苦。听梅锦还叫自己舅父,慌忙摇手道:“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夫人叫我贱名便可。”
梅锦让他坐下去,道:“无妨,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我也叫惯了。舅父什么进的京?”
万百户面上露出局促之色,沉默片刻,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再次朝梅锦跪了下去,道:“李夫人,承蒙您今日还肯叫我一声舅父,我便斗胆开这个口了。实不相瞒,我从云南赶到京城,为的就是我那个不肖的外甥。并非我替他说话,他虽自小是刺头,到处惹是生非,只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他自小丧父,缺乏管教,这才误入歧途,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朝廷没有追究亲族,我已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别的奢望。他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我也万万不该再来烦扰李夫人你的。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如今他就要问斩,我来,是想求夫人,能否为我疏通关系,让我在他临死前见上一面?若夫人肯助,万通感激不尽!”说完双泪长流,朝梅锦磕头。
梅锦急忙再次将他扶起,道:“万舅舅,你大约还不知道,皇帝惜才,本有意赦免长青让他为朝廷所用。只是长青自己决绝求死,这才被打入死牢的。”
万百户大吃一惊,双眼继而放出希望光芒,焦急道:“李夫人!求求你了!想法子再最后帮他一帮!他性子拗,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梅锦道:“万舅舅,你稍安。等我丈夫回来,我与他商议,看能否安排你进去见他一面。”
……
午前李东庭归来,梅锦把早上万百户赶过来请求帮忙的事说了。李东庭沉吟道:“也好,我们再推迟几天离京。我去安排下。”
梅锦微笑道:“多谢你了。”
李东庭握了握她手,旋即转身匆匆出去。
次日傍晚,一直忐忑等着消息的万百户被叫了过去,得知李东庭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允他入天牢见裴长青,万分感激。梅锦亲自送他过去,自己留在外头,目送他被牢头带入。
万百户出来时,双目通红,泪流满面,朝梅锦磕了个头,哽咽道:“孽障!孽障!他既求死,遂了他心意便是,我就等着替他收尸,也算全了这辈子的舅甥情分。只是辜负了李夫人你的一片心意!”说罢掉头,抹着眼泪脚步蹒跚离去。
天色暗将下来,夜色渐渐笼罩住了马车。随行等了许久,始终没听到车里的梅锦下令回去,便试探着上前问了一声。却见车门被推开,梅锦探身出现,下了马车后,让随行再等片刻,自己提了个篮子,往里而去。见到方才引万百户进去的那牢吏,请求再让自己进去。见对方露出犹疑,微笑道:“我只是进去说几句话就走,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牢吏知她身份,略迟疑,便道:“里头腌臜,小人领夫人进去吧。”
梅锦点了点头,随着对方进去,最后来到羁押着裴长青的那间单独囚室。牢吏打开锁,梅锦让他送一盆温水来,牢吏应了,很快送了过来。
……
裴长青又黑又瘦,头发凌乱打结,面上冒出寸长乱髭,仰面躺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浑身肮脏,变得几乎让梅锦无法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