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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情激愤被这一句噎的静止片刻,殷胥抬眼,望向旁边的大臣:“户部侍郎,此事与户部牵扯颇深,您不如先说。”

“且不说长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万的奴婢,这些都是各族的财产,纵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难道就这样可以进门去掠夺千万户的财产么?!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产,这样可公平!”年纪不过三十的户部侍郎高声道。

“公平?这条律法难道只针对长安各族,不适用于各地乡绅么?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编户,不论是只有十几个奴婢的寒门,还是千万奴婢的五姓,都适用于一条律法,这不公平么?”殷胥轻声道:“所谓财产,是可以交换为金银,在市面上流通再购买其他物品的。但据臣所知,高祖时期已经禁止了奴婢的交易,乡绅私下或许还有买卖奴婢,但难道长安各姓还有大批的奴婢买卖?既无交易,何称得上财产?”

户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实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几十年前各族并不在意,因为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却不曾真的在民间打击过盛行的奴婢交易。可这条律法已经存在几十年,显然不能在此再反驳,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编入成户,各姓当如何用人!虽无买卖,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无奴婢存在,难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烧饭做菜,护院全部换成草人么?!”

这一条最为实际,转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门官员本就数量不多,这一条律法几乎是触到了各家的底线。大邺朝堂上气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间说起话来相当不留情面,众人看殷邛的态度也知道,他显然是支持的,却非要拉出一个儿子来当盾。这帮群臣也不是没眼色,他们对殷邛还不敢太过言辞直接,可对待殷胥,他们显然要表现出出奇的愤怒,才能让殷邛感受到他们的决意。

然而殷胥显然就是吵架中最让人讨厌的那一类。活像是一块沉默的墙,你要是开口,他就装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种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语气开口,强行把别人沸腾的情绪一拖再拖,拖得士气全无。

崔季明与郑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为伴读,他们需要在大朝会时随殿下上朝,随侍前后。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读已经有了小几个月,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殷胥在朝堂上说这么多话。

殷胥对付这种场景,几乎算得上娴熟。他的冷静让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是关于他所提出的废除奴婢制一事。

这折子准备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万春殿,但她从来没有得到半点风声。再联想到几日前,她读过的高祖的折子,上说“平等化”,“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废除奴婢制或许距离高祖所谓的平等仍然有千万步的距离,但这是一个开始!

当奴婢制完全可以废除,仗毙奴婢再不是跟杀之小虫般轻易的事情,虽然世家贵人仍然能轻易夺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触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与财力摆平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纵然远不及贵族,可他们的死也将会溅得对方一身血,要对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时候在书架间与她说:‘一切都不会太远。’

她却没想到他已经在开始为之努力了。

废除奴婢制是历史上必然有的结果,这其中也与贵族式微、赋税征收等等有关系,并不可能是为了所谓奴婢的人权,但这是个好的趋势。而这件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事情,被那个平日里冷着脸读书,红着脸怒斥的少年推进着。

重生一事,他确确实实想要改变。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回廊中,听着他冷静的说话声,微微仰头,将后脑抵在了菱格的红漆门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现出了极其的耐性,放任群臣去喷。反正含元殿离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无所谓。

殷胥轻声道:“难道这些奴婢不是人么?各家用奴婢,难道不会给口饭吃,不会给月钱么?既然有饭吃,有月钱,难道就不能招人来做奴仆么?建康许多富商,由于出身不高,不能拥有大量的奴隶,他们便用契约雇佣奴仆。五年、十年的契约,每月发多少月钱,主子能给什么,奴仆要做到什么,在契约上细细写有,规矩一样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么?”

礼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来:“既然各处对奴仆有需求,就还是会有一批百姓去做奴仆,民户根本就没有增加,这样怎可能去增加赋税?”

“两税法已经实施百年,敢问这些民户为人奴仆,所签订契约上是否会写有月钱或年赋,这是否符合两税法中‘以资产为宗’的法令。这些奴仆所得到的收入,应该也将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静道。

“这种契约,若是通行,数量必定奇多,又该如何管理!契约的内容又很可能因为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万别,又该去怎么规范!若是使用一套标准,又怎可能适用于多种情况!”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这会儿品出点不对劲来了。这帮蹦跶的最高的,最群情激愤的,看起来都年岁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来咬人的。然而细细打量却并不是,这些面上说的虽然很符合反对者的想法,却有意无意的都在给殷胥引话头,让他可以来解释新律法的优越之处。

果不其然,殷胥开口:

“天下本就千差万别,正是因为各地情况不定,才有两税法的实行。契约数量再多,比得过天下民户数量之多么?这些事情与税收挂钩,难道不该想出办法,按地域公开契约新法的详细条例、收入底线与赋税比例。”殷胥道:“大邺立国开始,两税法的实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决,却在民间成功实施,正是因为两税法,才挽救了战火两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过去,天下格局也与当年不同,两税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种种弊端,难道不该改进么?”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测。他明显感觉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隐隐有相当一部分力量在帮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们隐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权重之人……但这些人的支持与谁有关,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两袖并拢,目光沉着:“当年两税法的租税改按货币计征一条,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却是大邺最主要的收入之一。当初圣人推行贸易税,被认为是画蛇添足,却一次次在天灾前挽救了大邺的赋税!百姓与格局是不断在改变的,妄图控制正常的发展便必定会感觉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开口:“胥殿下这倒是认为,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来前去配合了?!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还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这话虽不好听,不若裴尚书为我举一个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读诗书不多,未曾知道有过什么朝廷可以无视百姓,闭门造车却仍能制出让天下人服从使用的法令。更何况如今天下,四处开始契约通行,这俨然成为了民间流通的新规矩。朝廷是该看着契约自发形成规则,还是应该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让朝廷来制定规则?”

殷胥对着皇位一礼道:“臣认为,契约在民间的流通,必定也代表着财产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来保证契约受到律法庇护,时效内违反律法之人可借由各地知府来进行律法规定的处罚,来保证契约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对所有记录在案的契约进行征税,按类别不同,征取不同比额的税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谓人身契约,能涉及的金额又有多少,再从中征税,对于大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殷胥微微动了动眉毛:“这也只是其中一种。”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明面上看废除奴隶制只是增加户数,为了冻灾后农耕的办法,或许也能增加部分财政收入,但这绝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个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当连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谓的契约牵绊,这些契约的律法规则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会远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产纷争、佃农承田,关于这类律法虽有,但朝廷从中抽税管控,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动作的事情了。朝廷这是想让各类交易收到朝廷的把控与保护,世家的动作与家产必定也会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谓为了管理大量前奴隶的民户,而推行契约的通行,这根本就是个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这么多年,倒是终于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着殷邛已然站起身来,亲口支持胥的说法,连裴敬羽都有几分惊疑不定的闭了嘴。这场面上显然大势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对实则迎合的群臣,究竟是胥的势力还是殷邛的安排,但显然连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听着刚刚群情激愤的争论,已经被殷邛控制住了场面,虽说仍有户部、礼部官员对某些内容持反对意见,但案法成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本以为今天的主要内容都熬过去了,活像是一脸期待坐在第一排听领导喷了三个小时的员工,偷偷的挪了挪脚,捏了捏肩膀。

郑翼站在她旁边,道:“这就累了?今儿可是连接几件大事儿呢。”

崔季明凑过头去:“还有什么?你提前知道了风声?”

郑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么,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开始选妃了,说起来选妃这事,倒是听闻三郎有个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两个妹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多一点。”

郑翼笑:“当年高祖为了拉拢宇文家,可是让太子娶了十二岁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几分:“所以他做了一辈子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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