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提刀怒喝道:“崔夜用!先帝当年也是你可以说的么?!更何况一口一个太子修,难道圣人在世时,没有将其废为睿王么?只因先帝驾崩,竟连先帝的金口玉言也可污蔑!皇后与万氏勾连为圣人下毒,因此贬为芳仪的诏文,是否由圣人亲手写下!”
他将刀尖对准崔夜用:“先帝驾崩不过几个时辰,我绝不允许你们在朝堂上就敢对先帝在位之事评头论足!好一张利口,将睿王被贬后偷偷溜出东宫,与羽林勾连,带着攻城器械私闯入禁宫一事,用‘保护圣上’四个字概括!若是保护圣上,为何龙床上满是鞋印,含元殿被打砸,圣人近侍被屠杀。若是保护圣上,内宫含耀门又是如何破的!”
崔夜用没想到本来他们一方绝对占优势的言辞,竟然被殷胥抢去话头,他虽知晓崔岁山第一步失败,自己上朝极有可能就是死,却仍想再开口。
却不料殷胥先一步抬刀,毫不犹豫朝捆绑跪在地上的崔岁山颈上砍去!
崔季明在侧间隔着一道纱门,都可依稀看见两队群臣中高高抬起的刀尖,随着挥下的瞬间,刀尖一点光飞掠,随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刀刃砍入人体的声音。
两队群臣发出一片惊恐的呼声,队列朝两侧挤来,似乎妄图避开鲜血。
在人群的缝隙中,她趴在纱门上,似乎隐隐约约的看见深蓝色皇子朝服外罩黑纱的殷胥,衣摆上溅满了鲜血,崔岁山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夜用满脸惊愕,他高声道:“羽林中郎还未被大理寺判罪,谁也不能定他的罪!你不能杀他!”
殷胥甩了一下刀尖,就站在血泊之中,环望群臣,道:“事实是,我能!羽林全部被歼灭,若不是该给群臣一个交代,他连这两个时辰都不该活!大理寺给他判罪才能他死?!那骁骑卫几千军士,被自己的同僚用刀砍死,他们死前可有大理寺判罪?!”
崔夜用起身,朝后退了两步,面上神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先帝子嗣众多,沦落到今日,在不择手段的倾轧下,让合适的人选只剩下端王一人!臣难道说的不是事实么?!因畏惧事实,便要杀死人证么!臣愿迎安王回朝,也绝无法容忍这样的人君临天下!”
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不打算完好的从两仪殿走出去了。
崔季明在侧殿忍不住站起身来,崔夜用的动作显然是想要往后退去,以死为谏,逼的端王名不正言不顺,受天下人指责。殷邛当年上位,好歹是嫡子出身,而从现在宗正寺的谱牒来看,殷胥还只是庶子,崔夜用知道殷胥决意不会让他有好的结局,便横下心来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几乎是瞬间,不用殷胥开口,就从群臣队尾窜出几个金吾卫,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妄图死谏的崔夜用。
崔夜用万万没想到殷胥早料到了,如今想死谏也死不成,殷胥站在两列群臣之间,看着他,冷声道:“当年先帝登基时,含元殿磕死了两个。今日两仪殿见了一次血就够了,崔相既然死也愿意,这侍中之位不要也罢。”
他转身往后走了两步,踏在皇位前的台阶上道:“我杀崔岁山,是因为有人指证他带人杀死圣人。这个人便是睿王修!睿王修被羽林卫挟着入宫后,又被慌忙逃窜的羽林卫掠走,击昏后扔入火堆中,浑身不知多少烧伤。崔相不要觉得我杀羽林中郎是杀了人证,睿王修才是最重要的人质。崔相与此事是否有勾连,相信一直被您支持的睿王也会有话要说。”
殷胥抬手:“本王在此代理监国,罢免崔夜用门下侍中与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傅之职,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审!”
在这个法治机构与皇权还未分家的时代,大理寺是直属皇帝手中的利剑。殷胥虽未登基,但代理监国,大理寺也是可以被他捏在手里的。
他一声喝令,无数金吾卫从正门挤入两仪殿内,两仪殿比含元殿更宽敞,也容得下近百名金吾卫立于群臣两侧。
众人才明白,殷胥这是将今日的大朝会设成了捉鳖之瓮。
崔夜用被金吾卫带下去,旁边的黄门将崔岁山的尸体扯下去。殷胥这才将刀随手扔在地摊上,直接坐在了龙椅之上,半晌在一片死寂中开口道:“大邺自有路走,行归于千年前的老路,也是自寻死路。”
不但崔季明被他几乎是在朝堂上挑明行归于周的做法吓到,群臣之中更有无数人浑身一哆嗦。
他是要让朝堂上的人知道,他并不是像殷邛一样好糊弄的,他已经知道了潜藏大邺内部的这团秘密,更打算下手了!他是要依附行归于周的小世家,和那些年轻官员,趁早选一条正确的路子!
殷胥扫过群臣,开口命裴敬羽、郑湛也随之出列。群臣之中显然明白行归于周内除崔家之外,裴郑两姓占什么样的位置,难道端王要连裴敬羽和郑湛也一并罢免了么?!
然而殷胥并未打算对这两位涉及行归于周的朝臣大员,毕竟裴敬羽与郑湛若是被他针对,三日后的小朝会,怕是会群臣罢朝攻开反对他的登基了。谁要上任三把火,可他还没疯狂到要把自己烧死。
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摸清了行归于周内部的概况,崔夜用的权职的空缺还不会让朝堂上人人自危,反而是几大巨头更想瓜分崔夜用留下的权势。
殷胥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对于两年前新登进士仕途坦荡的裴祁,和郑翼那位出任吏部侍郎的堂兄都做出了升官降职权的调动。
崔季明听着他条条政令发布,却忍不住垂眼想着,在崔家长房看来,崔季明与崔式是不是背叛了家族,不顾家族利益,为长房带来了灾祸呢?视角不同,看待旁人的角色形象更是不同,或许在崔家长房眼里,崔季明与崔式是自以为是的愚蠢之徒,恨不得杀二房泄愤……
但崔岁山是自己决定带羽林卫逼宫的,也是自己在这场二房根本没有插手过的宫变里输掉的。决定这条政治路线的是崔夜用自己,那么她也可以去做出不同的选择,只看到最后是谁能存活了。
她正想着,就听到了外头,殷胥叫其他人出列。他先后提拔了崔式、贬崔浑之离开长安任地方刺史,崔南邦则维持中书舍人位置不变。群臣以为殷胥会因崔岁山一事将崔家诛族也有可能,却不料他却提拔了二房。
考虑到崔式曾在四五日前进宫去,众人不禁猜测二房崔季明虽是睿王伴读,在政治立场上却是和端王同路的。
殷胥不介意他们如何想,他只想传达一件事。
——只要忠于朝廷,不论姓氏出身,都不会被牵连。
他此举割裂了崔姓在朝堂上的集团,也是想要割裂其他姓氏集团。多少人的事业官职是与姓氏绑在一起的,就算他们个人意志与家族利益不同,也不敢轻易背叛家族,生怕自己也跟着遭殃。然而殷胥的态度却是——只要你能忠于朝廷,朝廷就愿意重用你。
不论你的父亲是否是反臣,不论你的兄弟是否图谋不轨。
且未来朝堂的洗牌中,将会空出大量的位置,留给这些如今官居底层被姓氏约束的世家子弟。
崔季明扶着纱门,缓缓坐回原位,心下恍然。
今日之后,或许不止有她一个崔季明。
她在纱门这头,摇摇头笑了。殷胥不愧是前世曾登基上位的,新皇登基,完全能接手复杂的朝政或许还需要两三年时间。而他仿佛是曾经在那个皇位上坐过七八年一般,对于朝堂上惯有的套路和陷阱,烂熟于心。
相信除了崔季明以外,朝堂上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种感觉。
殷胥再说起向兖州出兵一事,崔季明从隔间中走出去,到两仪殿的廊下等候。群臣认为此事应先由中书立文,交由门下和兵部审议后,再去诏令天下。而且更应该在新皇登基大典以后,再着手此事。
殷胥却不能等,他决意率先任命将领,定下调兵范围。就算调兵的诏令从长安发出以后,各地兵源汇至山东,也要最少半个多月。
崔季明听着贺拔庆元出列,裴敬羽挂名的河东节度使,改为调兵实权交入贺拔庆元手中。贺拔庆元兼任行军大总管,现兵部侍郎任副总管,然后崔季明就听到朝堂上道:
“任崔季明为行军从事中郎。”
朝堂上许多人听闻过崔季明的名字,对于与行归于周牵连之人,这个名字更为响亮。翕公之孙,贺拔庆元外孙,前太子伴读,行归于周内本可能接过崔党大旗的背叛者,她身上挂了太多名头。
这个官职就很微妙了,朝廷的从事中郎几乎是圣人最亲近的朝中内官,而至行军中,则是将帅近臣幕僚,也兼有领兵之权,职权比较自由,基本是可由行军大总管随时分配职务。她能领兵多少,不再是朝堂上的意思,而全权交由贺拔庆元分配。
赞者唱道:“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踏入殿中,这次她不是目不可视手持铁杖,仰头看见的皇位上也不是殷邛了。她往内走了几步,头顶留给了注视着她的殷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端王殿下,愿领行军从事中郎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