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133)
徐强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学毕业等着他的第一份礼物会是这个。
他只觉得脑袋懵了一下, 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我得想想。”他这么跟他爸说。
然后一个人往清平学校去了。就站在宿舍楼底下。
还是出来打水的同宿舍的才来告诉清宁:“你男朋友在楼下。”
清平愣了一下, 看了一眼手机, 没关机啊, 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她急忙跑下去, 就见她站在那, 一动也不动。
她紧张极了:“这是怎么了?”
反常的来找自己,第一个感觉就是他想分手。
心里难受鼻子跟着就酸了,毫无征兆的,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徐强看着清平:“陪我走走。”他说。
肯定是有事。
清平嗯了一声, 就带着他在校园里走。天太热, 操场去不了,就在绿荫小道上慢慢走着。遇到空着的椅子, 徐强坐了过去,拉着清平也坐,却不曾松开她的手, 越攥越紧。
无声了坐了有半个小时, 徐强才说:“陪我去个地方。”
清平看他, 点头,怎么着都行。就是别不言语。
但怎么也没想到,徐强带他来的是医院,她吓了一跳:“是徐叔……”
徐强摇头, 往前继续走, 直到了病房门口, 隔着病房上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才回头对清平说:“……我妈。”
妈,这个字已经很久没有说出口了。
清平‘哦’了一声,就啥也明白了。他心里该是很难受,也很复杂吧。
她问:“不进去吗?”
徐强使劲握着清平的手,好像在汲取力量似的,轻轻说了一句:“我……那就走吧。”
只是决定进去看一眼,似乎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清平反手拉着他,率先推开了门。
病房是个单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清白,瘦骨嶙峋的女人。
头发枯黄的散在枕头上,露在外面的手干枯,满手的茧子黑色指甲。鼻子上插着氧气的管子,人并没有清醒。
“强子,别跑,小心摔了!”
“儿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儿子长的真俊,将来不愁找媳妇。”
……
一声声,一句句,响在耳边,都像是在昨天。
那些遥远的,几乎要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告诉他:她曾经那么爱他,那么疼她,是那么纯粹的一个妈。
他坐在她边上,拉她的手,眼泪涌出来,他掩饰的擦了一下,顺手把钥匙扣拿出来,上面挂着指甲刀。
他抓着她的手,细细的剪着。
就像是曾经的她,把他抱在怀里,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的给他剪指甲一样。
清平悄悄去了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香皂就放在旁边。
徐强认真的帮着剪了手指甲,再剪了脚指甲,然后又帮着洗手擦脸,洗脚。
清平看见躺着的女人,眼角不时的涌出眼泪来,然后流到鬓角,最后没入枕间。她想跟徐强说她醒了。话到嘴边了,还是什么都没说。
当儿子的未尝不知道当妈的醒了,当妈的醒了哭了压抑着一声都没哭出来,未尝不是想把这一刻多留一下。
她默默的转身,打算出去。
徐强抬头,“别走。”他低着头又专注的给病床上的人剪脚指甲,“叫她看看你……很小的时候就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闲在叫她看看,我就是想找一这样的媳妇……”
清平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她觉得病床上的人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再认真的看她。
这叫她有些拘谨,“要不,我去水果?想吃什么?”
她是问徐强,也是问病床上的她。
这女人的手抬起来,朝清平伸着。
清平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马上就被对方给攥住了。
“……好姑娘……强子……你好好疼他……”她这么说着,就有些哽咽,“我儿子很好……值得你疼他……”
疼,这个词在男女朋友之间用,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但清平还是点点头,然后看徐强。
徐强没有抬头,她却看见他哭了。
这回,她默默的走出去,他没拦着。
清平出去之后直接去找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得问问大夫才知道。
“……晚期了……出现了骨骼转移,肺部转移,手术的意义不大……咱们能做的就是叫病人少受一些痛苦……”
清平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就见徐强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
她默默的坐过去,拉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
徐强抿嘴,终于问了一声:“怎么样?”
是问医生怎么说吧。
清平摇摇头,将大夫的话说了,这个不能隐瞒,知道实情才能做最好的安排,“……还有多少时间这个不好说,十天半月,一两个月,半年的都有。不好说。”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徐强问清平:“除了营养液,再剩下的就是止疼了,是吧?”
清平‘嗯’了一声,“医院做不了更多的了。”
“先住一星期,然后回老家吧。”徐强深吸一口气,“老家有讲究的,别叫扔在外面……”
死在外面的,这叫横死。
这样的人,死后都不会跟村里的坟场在一块。一般都是那叫叫旮旯的地方安葬的。
清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徐叔商量?”
“这事跟他不相干。”离婚了就不要再管这事了,“我拿主意就行。”
“那你在医院吧。”清平就说:“我给你收拾换洗的衣服跟洗漱的东西去。”
肯定是要住在这边伺候的。
徐强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能跟我回老家吗?”
两人的老家本不在一个县的。
放暑假了,倒不牵扯其他,“我得跟我爸我妈说一声。”
徐强一拍脑袋:“这事不该你说,得我说。”
清平不知道他要怎么说,却得先离开帮着收拾东西去。刚走过拐角,就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蹲在角落。这孩子特别显眼,穿的有些格格不入。那衣服小,而且款式像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脚上的运动鞋也是好些年不见的白球鞋,带着补丁的。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头埋在双腿之间。
可能是觉得有人看他,他仰起头跟清平对视了一眼,就赶紧低下。
清平却觉得这张脸有些似曾相识,抬脚要走才想起来了,这孩子的脸跟徐强何其相似?
她停下脚步,转身又往回走,徐强正拿着电话,好像在说什么。
清平的脚步就轻下来,听见他说:“……二叔……本来该亲自跟您和我二婶说的,但现在这情况……我只能电话上跟您说……我想清宁同意我跟清平交往……等她毕业了,如果您跟二婶还看的上我,我们就结婚……”
她背过身靠在墙上,觉得心跳的很厉害。
小说上说过很多动人的求婚的话,却从来没有哪种比这更动人。
她幻想过求婚的场面,鲜花、玫瑰、钻戒、祝福,却独独没想到他会对自家爸妈说,我要跟她交往,请批准,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将来跟她结婚。
清平不知道自家老爸在电话里说什么了,却见徐强一个劲的点头。好长时间才放下电话。
转过身来看到她有些惊讶:“怎么又回来了?”
她有些脸红耳热,手指了指走廊的尽头:“那里蹲着一个孩子……”
徐强的表情就僵硬了一瞬,是的!爸爸不在医院守着,那医院必然是有人看护着的。
不用问,都知道是孙俊。
这个弟弟,已经十多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被抱在怀里的年纪。
他牵着清平的手走过去,就见站在墙角有些手足无措的孩子。
应该是十三了吧。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上穿的衣服,是他小时候的衣服。他穿着很紧很小,衣角才到肚脐眼的位置。
孙俊背靠着墙,手在身后,手心贴着墙面一搓一搓的,好半天,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哥……我是孙俊……”
徐强眼神复杂,但还是点点头:“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病房去。”
清平看着哥俩一前一后的走了,才摁了电梯。想着回去收拾东西之后,得去批发市场给那个叫孙俊的买两身换洗的衣服。
也不知道那妈是怎么当的,好的买不来,孬的还买不来吗?也不至于穿成那个样子。
这也是徐强想问的话。
尤其是看着病床上的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啊掏的,这边掏出个手帕包裹起来的硬硬实实的东西,那边掏出来一个报纸包起来用橡皮筋扎着的小包。
看着床边摆了一排六个,徐强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用打开他都知道那是什么。多少年了,她存钱的方式从来没有改变。
她殷切的看着,费力的抬手把东西往徐强的方向推。
孙俊见她推的吃力,伸手想帮忙,但手刚过去,她就怒目而视,然后抬起手打在孙俊的手背上。
孙俊迅速的把手背到身后,然后站在离那六沓子钱最远的地方。
女人的面色才缓和了起来,急切的看着徐强,想叫他拿。
徐强到底是走过去,一个一个打开。里面大小面额不等的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一沓子一千,这六沓子,是六千块钱。
这些积蓄其实不算少了。
农村好些人家不欠外债就算是好日子了。
看那票面上还有旧版的钱币,就知道她这钱攒了多少年了。
可是,你有这些钱,给孙俊不能买身衣服吗?
T恤不买好的,三五块一件的你买不起吗?运动鞋也就是三五块钱一双,他们宿舍的在批发市场还买到过十块一双的皮鞋。穿半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知道,她这些年,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歉疚。
没再身边的孩子,她竭尽全力一意孤行的想补偿。可在身边的孩子,却成了原罪。
他觉得他被母亲抛弃了,可孙俊呢,他又何尝不是被另一种意义上的抛弃。
看着大儿子拿了钱,她安心的昏睡过去了。
徐强把钱推给孙俊:“该是你的,你收着吧。”
孙俊摆手,朝后退一直退到角落:“不不不!”他十分害怕和紧张,“我不要,妈说是给你的。说我们都对不起你,我们欠了你的。我要是动了你的东西,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什么意思?
你能动我什么东西?
等一周后,联系了救护车,联系了大夫护士,把人带回老家,徐强才明白了。
在破旧的老宅边上,起了新院子。院子里后面是两层的小洋楼,前面是三间的门房。大门阔朗,不管是农用车,还是小汽车,都能进出。
病床上的女人眼里一下子就有了光彩,拉着大儿子的手,声音低低的,“这是妈给你准备的娶媳妇用的房子。”
这一院子下来,怎么也得三四万吧。
徐强的眼圈红了,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这是徐家的宅基地,是你爷爷你奶奶留给你的。这些年,我就一点一点的攒着……”又压低声音说,“孙俊他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的。”说着,又紧紧的攥着大儿子的手,“别恨妈!妈把你给你爸之后,是夜夜睡不着。害怕他再娶对你不好,害怕你吃不饱穿不暖……”
恨吗?
早不恨了!
爱吗?
他以为他不爱了。
可为什么心会揪的这么疼呢。
徐强深吸了一口气,“那咱就回吧。”
女人拉住儿子的手,“不进去……”她指了指边上的老宅子,“就住哪儿……我死也死在这老宅子……”不能脏了孩子的地方。
徐强抿着嘴,问说:“你是我妈吗?”
女人轻轻的点头,似乎有些受伤。她是他的妈,一直都是。哪怕曾经错过,但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儿子。
徐强也点头:“我也是你儿子。这房子既然是给我的,那就是我的。当妈的跟儿子住,有什么问题?”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原来,儿子还是认她的。
她笑着点头,躺在能推拉的病床上,就这么进了家门。
家里的家具家电,都是新的。清平转了一圈,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哪怕是电饭锅,都是牌子的东西。
再这上面,她从来没有打折扣。
院子里孙俊拘谨的站着,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手攥着新T恤的衣摆,不停的搅动着。
清平就说:“帮我扫院子吧。久不住人,满地都是灰。”
孙俊响亮的应了一声,扫了地,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水泥的地面。
清平看的特别不是滋味。
徐天第二天才过来,里里外外的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到底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