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小下巴扬着:“好玩。他们都喜欢我!”
四爷就笑:“我闺女是讨喜。”
司机在前面也笑,他跟骄阳开玩笑:“我要是能叫他们被领导表扬,他们也喜欢我。”
骄阳耸了耸鼻子:“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出门在外,当然要说好话了。”
司机就更笑了:“这话也没错。”
回家之后,四爷才问骄阳说:“怎么会想到出门在外,要说好话了?”
骄阳像是大人一样叹气:“这会说话的人,说的话就叫人欢喜,这不会说话的人,哪怕心里也知道这其实是个好人,只是不大会说话,可听她说话也叫人觉得不怎么舒服。这要是碰上一个会说话的好人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好人,我觉得,我更愿意和会说话的人说话,因为舒心。就像是计奶奶,是好人吗?肯定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可是计奶奶会说话,会做人吗?反正她说话,很多人都不喜欢听,她做事,很多人都觉得不好。我觉得,做人的话,像她那样不好。”
林雨桐都放下手里的东西了,这孩子早些年会模仿计寒梅,如今却反倒先推翻了她。她自己都有点含糊了,到底是都经历过什么,叫他们的性格慢慢的发展到她和四爷都没想到的方面去了。家里最娇的小闺女,竟然像是学会了八面玲珑的本事。
这不能说是好或者是坏。但真在人际交往的时候,是这种人会比较受欢迎是真的。
林雨桐记得,她读大学的时候,班里每个同学都得上去演讲。然后由老师随便指一个同学出来评价刚才演讲的同学的优缺点。结果她那时候是怎么做的?非常实诚的把人家的缺点全指出来了,可结果呢?人家跟她友尽了。从大三开始一直到毕业,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而另一个只说了优点的同学,却成了那姑娘的闺蜜。
那件事对她触动很大,打哪之后,轻易她不开口说别人什么。后来大了,懂事了,再到后来经历的多了,心里就越发有数起来。人家的缺点人家不知道吗?知道!点出来,别人没看出来你的诚意,反倒觉得你太苛求了。不光是当事人,就是旁观者,也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
孰对孰错,在林雨桐看来,这是个非常深奥的问题。
她难得的端正了脸色:“不管你怎么说话怎么处事,贵在一个‘诚’字上。圆滑可以,不可以世故。”
“是!”骄阳好好的站直了,郑重的答应。
把孩子打发了,林雨桐才问四爷:“都说了什么?”
老生常谈以外,“叫挖防空洞。”
不光是开会说,如今报纸上广播上,天天都是这事:防空洞,防空壕。
还专门成立了防空领导小组,从中央到地方,一级一级的,非常分明。
厂里要挖防空洞,村里也要挖防空洞,可如今偏又是生产任务紧,又赶上很快秋收了,人手就骤然紧张起来。
清闲了这一段时间的林雨桐被计寒梅抓住了,叫她作为妇女主任动员妇女同志们,组建一个三八行动队,“可以跟男同志搞搞竞赛嘛。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就过你的小日子,一点觉悟都没有。”
我没觉悟,你可以不用找我的嘛,“我都多大年纪了。”以前还有苗大嫂这些人,可她们如今也都属于年龄不小的那一拨,再想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做个铁姑娘,那是不能了!她就说:“我的计主任啊,干部梯队建设很重要,不要总指靠这些老骨头……”
计寒梅就看她:“你也知道干部梯队很重要。那我为啥找你,你更该知道!快!别给我偷懒!”
这不是偷懒不偷懒的事。
但不管是什么事,人家计寒梅又不听。于是,都已经当了奶奶的林雨桐吆喝上人,扛上铁锹,跟着大溜,挖防空洞去了。
四爷不用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都得去!
但林雨桐也没折腾什么三八行动队,她的说法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听从领导小组的指挥,一起干吧。
这么多人不可能拥堵在一起。
这防空洞呈十六个方向的洞口,最后汇聚到一点来。
家里朝阳跟着师傅下车间了,四爷和林雨桐带着骄阳,没错,骄阳不去学校了,学校给放假,叫帮忙挖防空洞。
怎么挖呢?主要是得把土方给移出来吧。架子车根本就摆布不开,只能用筐子把土给运出来。
荆条编制的筐子,一个筐子至少能装百十斤土,抱是抱不动的,只能是给筐子的边上绑上绳子,然后跟拉着似的,拉着筐子出去。试想想,车带着轱辘的,这玩意可没轱辘,地面也是土坡,不是光滑的面,这拉起来得多费劲。
赵平两口子年纪都不小了,还在工地上卖命的干呢,四爷和林雨桐咋可能歇着。
两人一个框,往出拖。骄阳跟其他孩子一样,在后面推。可孩子的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两人不叫孩子跟进去,只叫她在外面的树下等着,然后她帮着往坡上推,等上去之后,把土撞到卡车上了,再叫孩子坐在筐子里,两口子拉着孩子下去。
这对于孩子来说,却是最有意思的事。蹲在筐子里父母拉着,哪怕满身都沾的是土,她也乐意。
对于别人来说,真的,这活可不轻。但对于林雨桐来说,也还好吧。这虎妞的力气本来就大,这百十来斤真不叫啥。于是,四爷很快就发现不对了。
别人家两口子拉一个筐子,那就是给筐子上绑上两条绳子,两人并排而行,力朝一个方向用,这就拉动了。可四爷前几趟拉的特别轻松。他几乎是感觉不到重量的。等回头的时候,就见桐桐再她的身后,一手拽着肩头的绳子,一手拽着伸手的绳子,还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一下,然后所有的重量她一个人全担着了,他的肩头就是挂着一段绳子而已。
然后四爷不干了,他给又绑了一道绳子,两人一块拉,这总行了吧。
可这也不行啊,两人的力气不一样大,林雨桐这边劲大,然后她这边一拽,筐子就歪了,差点把里面的土都给拉扯的倒出来。惹的过来过去的人跟着笑的不行。
为了照顾四爷的自尊心,林雨桐放缓一下。两人拉这点东西,是真不怎么费力的。
于是,大家的日子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累的,心却闲下来了。
回家洗了一身的尘土,然后狠狠的吃上两大晚饭,晚上往床上一躺,转眼鼾声如雷。
林雨桐就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就很好,累了好,累了就不用东想西想了。想的少了,痛苦就少了。
其实对于四爷和林雨桐来说,累一点无所谓的。可真是舍不得孩子。
比如丹阳,试验站秋收了,偏秋里隔两天一场雨的,秋收得抓紧。这就算了,像是她们这样的,也有挖防空洞的任务的。
下雨的时候收不成庄稼,这些孩子去就挖防空壕。
土本来就是重,这下雨的时候湿土加上泥泞的路,这得更重。而且,大队跟厂里还不一样,厂里还有卡车可以把土拉远一点倾倒,但是村里不行!他们没那个工具。唯一一辆拖拉机,还舍不得用油。骡子倒是用,但这不是有限吗?所以,都得自己来干。
端阳开始没在防空小组,后来一看这不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另一个给挤下去了,他进了小组之后,给丹阳分配活的时候,就长心眼了。
叫丹阳跟人家配合着用架子车往外运土。她只要在后面帮着推就行了。其实运土的方向,全程都小慢坡路,她站在后面帮着压车的时候倒是多些。等回来推的也是空车。
今儿正冒着细雨运土呢,远远看见俩骑着自行车的人过来,她多看了一眼,没想到还真是个认识的。
想打招呼吧,才想起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
但这人却知道她的名字:“丹阳!”
方继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然后把自己车往边上一靠,替丹阳推车,“你推自行车去。”
丹阳看他这样,也没推辞,两句话的工夫人家都走远了。好容易赶上去问说:“咋又来了?”
方继明就笑:“我是下来蹲点的。”
丹阳就不好意思的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高就呢?”
“高就什么啊?”方继明摇头:“B大考古专业毕业,分配工作分配到区里的文化局。如今文化局嘛,情况你想来也听说了。我自己申请的下乡蹲点,这次流转流转到三林屯大队了……”
丹阳这才了然:“怪不得对发簪有兴趣呢。”
方继明就笑:“如今这爱好可不能叫人知道的。我也得谢谢你,没说出去。”
丹阳失笑:“我就是想说出去,也得知道你是谁啊。”
方继明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方继明!正确的革命方|向的方,继往开来的继,明天的明。”
“林丹阳。”丹阳自报家门,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互通姓名是正常的社交。
两人说说笑笑的,路过他们的林朝英就说丹阳:“干革|命全凭觉悟,林丹阳,这话可对!”
这是说丹阳偷懒,没有革|命的觉悟。
丹阳看着一个人一辆架子车的林朝英,露出佩服的神色:“应该向林朝英同志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她这么一说,前前后后好些有气无力的姑娘都喊:“向林朝英同志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林朝英就跟打了鸡血似的,面色通红,脚下却生风,拉着空车回去,是上坡路,人家也走的呼呼的。
方继明就看丹阳,觉得这姑娘狡猾大大的。不跟人做意气之争尤其好。这种事,落到实惠最要紧,只知道往前冲,做个思想好的乖宝宝,说实话,吃亏占便宜的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这么一路走一路说着,好容易到了坡顶,就听见‘轰隆’一声,然后尘土飞扬。
丹阳瞪大了眼睛,忙碌了这么些天的防空洞,轰然塌了。
里面还有好些人呢!
丹阳啥也顾不得了,扔下自行车就往下跑:“哥——哥——”
方继明面色一变,跟着就追下去,一把拉住丹阳:“别动,那里危险。”
“放开!”丹阳跟疯了一样:“我哥在里面,我哥还在里面!”
方继明抱着她不撒手:“不呆着,这么些男人呢……我去!”
“放开!”
方继明听到这么两个,刚想说不放的,结果一听不对,这不是丹阳的声音。这么一走神,手松了,丹阳一把把人推开,扭脸就看见满头满脸都是土的端阳好好的站在背后呢。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你吓死我了……哥……”
打从八九岁之后,他就基本没见过丹阳哭过了。
端阳一下子变的笨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哭的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的妹妹:“快别哭了……”想给她擦泪吧,抬起手来,也是脏的。
他拍了拍妹妹的手:“你赶紧回去,帮着看着红卫,叫你嫂子赶紧过来,这边正救人呢。”
丹阳麻利的就跑,救人要紧。早把方继明给忘后面去了。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喊爹喊儿子的声音,还不知道埋进去多少号子人呢。
方继明就不走了,留下来跟着救人,他跟端阳都在外围,把清理出来的土方往外挪一点。端阳也顾不上跟方继明说话,如今,没有一个人顾得上说话的。
厂子知道知道了信儿,所有的人都往过奔。林雨桐叫了职工医院的医生护士,又叫紧急调药品,做好救人的准备。
饶是人多力量大,可把防空洞清理出来,也都是晚上了。过去五六个小时了。
里面一共一百一十二人,重伤了三十八个,还有三人不幸死亡。
这种情况,死了能怎么样呢?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所谓的抚恤金这么一说,死了就是倒霉叫他赶上了呗。
端阳心里过不去,找了好几次公社,又找了村上,意思是,该给一些补偿的。
公社的领导也唏嘘啊:“这么着吧,看看饲养场畜牧站这些地方还招工不招工,要是不招临时工……一家给一百块钱,两百斤粮食……”
这就是极限了。
端阳又去找林千河,林千河倒是好说话:“大队出三百斤粮食,以后这三家的人,只要在生产队干活,都给十个公分……”
很照顾了。
端阳能给争取到的就是这些了。
可谁想到,这消息给人家送过去之后,有一家拒绝要。
不巧的很,死的人里,就有一个是林朝英的爹。而拒绝的,就是林朝英。
林朝英的爹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大点,却是个哑巴。好容易给找了媳妇,却是个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的瘸腿姑娘。这样一个家,以前是她爹当家,如今她爹没了,哥哥说不了话,这个家,就她来当了。
她坚决不要,说是为国家为乡亲们修防空洞,这是死得其所,怎么能要抚恤呢。
这话叫人没法说。可转脸,因为她的思想觉悟高,成了三林屯的妇女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