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来路(14)
黛玉要回家, 林雨桐也就不劝了。与其学着怎么跟贾家的人相处, 真不如回去慢慢去适应怎么跟林家的人相处。
黛玉扭头问林雨桐:“姐姐是来劝我的?”
林雨桐就笑:“劝你做什么?我这就过去帮你跟老太太说去。”
黛玉愣了一下就笑了:“我就说, 最知道我的还得是姐姐你。”
林雨桐拍了拍她:“回去之后好好的。人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别人家如何我是不知道的, 就我来说, 在这里虽好,也不如自家三进的小院子。不顺心了,对着哥哥嫂子发发脾气,也只有他们哄着我的。得闲了, 帮嫂子管管家, 替哥哥做身衣服做双鞋,也觉得本就是应该做的。不用动不动把这个情分那个情分的挂在嘴上。亲的就是亲的,不说, 情分也在。”
黛玉似有所悟,林雨桐笑了笑,跟几个嬷嬷点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桐姐姐这是提点我呢。”黛玉跟几个嬷嬷道。
就有嬷嬷说:“这位珩大奶奶才是真真的明白人。既然待姑娘真心, 姑娘以后多念着些, 多学着些就是了。要说这人情练达, 也就珩大奶奶和琏二奶奶……”
黛玉听明白了, 嬷嬷把珩大奶奶排在琏二奶奶的前头, 是更为推崇珩大奶奶的。
随即, 她就明白了。二嫂子做人, 多了几分市侩, 最是个会看人下菜碟的。
嬷嬷是想告诉自己这个吧。
黛玉‘嗯’了一声, 又道:“就怕祖母哭闹起来,走不成。”
贾母是打算哭闹的。
林雨桐去了,湘云还依偎在老太太的身边,一个人拿着帕子拽过来扯过去的。见林雨桐来了,抬头看了看,边上的鸳鸯推了她一把,她才起身对着林雨桐行了礼。
林雨桐侧过身避开,然后微微的点头,坐到贾母的身边,低声道:“老太太,我来跟你说点私房话。”
这就是要单独说话了。
贾母就吩咐鸳鸯:“带云丫头去洗把脸。”
湘云低着头跟鸳鸯下去了,临出门的时候,鸳鸯朝屋子里其他人招招手,就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林雨桐跟贾母两个人,林雨桐这才道:“老太太最是圣明不过的,家里什么事能瞒的过您的眼睛。您道我是怎么想起给林妹妹送这些小玩意的?原本真不是值钱的东西,可有这么东西没这东西,它就是不一样。家里现在住的亲戚,可不止林妹妹一个。妹妹性子是那么个性子,不拘是老太太,还是林家姨丈那边,这样的出身,原就不需要林妹妹跟旁人一样事事周到……”
说到这里,贾母就明白说的是谁,又是个什么意思。
不是真心实意,着实不需要说这些犯忌讳的话。
贾母拍了拍林雨桐的手:“我这老婆子还不糊涂。一则是世交的脸面,二则是顾着你舅母的面子……”
“亲戚,原就是相互帮衬的。住也就住了。可这一住在一起,是啊非的就多了。林妹妹性子疏散,手里也散漫。林家又不缺打赏的银子,那散出去的少了吗?”林雨桐就说:“不拘多少,就像您说的,这里面有二舅母的面子。”
管家的太太的娘家人,即便做的不好,都有人奉承着夸。更何况是那姑娘就是个色|色周全的人。下人们不说宝钗不得不周全处事,而黛玉父亲圣宠正隆,家里又有兄长继承家业,不拘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有随心所欲的资本。况且,她住的是嫡嫡亲的外家。家里的外祖母是亲的,两个舅舅都是嫡亲的。她有什么理由非得小心的应酬?
这么一比较,一个会收买人心,一个压根就不需要收买人心。一个人人说奉承话,一个顶多就是不敢诽谤罢了。
贾母就叹气:“你是真心疼她,替她想的这样周全。”
林雨桐就又道:“可咱们再疼她,终归也无用。您是最知道的,女人这背后,娘家是顶顶要紧的。如今姨丈要回京,那边又是姨娘,又是庶出的姐姐兄长的,妹妹她都没见过……”
贾母就看林雨桐:“你的意思,莫不是送你妹妹家去?”
林雨桐按着贾母的手:“以前那是在扬州,想见面见不着。如今回了老宅,又不远。不拘是您打发人去叫,或是亲自去瞧瞧外孙女,难道谁来拦着您了?三天过来小住,五天过来大住都行,但是老太太,家却不能不叫回啊!爱之深,则为之长远计。您说呢?”
贾母沉吟起来,这里面的意思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家不回不行,家里本就没有母亲,跟那边的兄长姐姐又不亲,那边还有个活着的姨娘,这日子久了,枕边风吹着……这就跟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得回去,得叫林家上下都记着,这是林家的嫡女。别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家里反而没有立锥之地了。再怎么说,黛玉姓林。这里却是贾家。自己还活着呢,下人们都只夸薛家的姑娘,这要是没了自己了,她又该指靠谁。这么一想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怜的孩子,要是你姨妈还活着……”哭的又是不能自抑。
林雨桐知道,这眼泪也不光是为黛玉的。其他的,可别在这个时候说,她又把话题给拉回来,只把她的话理解成担心贾敏跟那姨娘之间的关系,于是就说,“您得信姨丈的。况且,那对儿接回来的姐弟,性情未必就不好。”
闻天方能早早的把人接去,自然就是好好的叫人教导过的。至少品行上出不了大的差错。
她就说:“得叫妹妹真正的融入林家。是好是歹的,咱们都先瞧着。若是好,那便是好。您老也就放心了。将来一个月接来住上二十天,只说是为了黛玉的身体的,谁能说您的不是去?若是不好了,林家就在咱家跟前,您老人家亲自去把孙女接回来便罢了。不过想来也不会,先不说姨丈的人品,就只说姨丈要官路恒通,这嫡庶之别,就走不了大样子。”
贾母擦了眼泪:“也罢了!难为你为她想了这么多,又跑来劝我。只这回去的事也别着急。先叫林家的人回去,把黛玉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再选个好日子,叫你琏二哥哥并凤丫头,亲自送你妹妹回去,这才是该有的体面。”
这样是最好没有了。
林雨桐笑着起身,叫人过来伺候贾母洗漱。不一时黛玉也来了,贾母叫到跟前满是怜惜的摩挲她:“去谢谢你表姐,难为她这么疼你。你也要知道好歹,多记着些她的好。”
黛玉朝林雨桐福了福身,然后给贾母跪下:“姐姐疼我我知,老太太疼我,难道我不知。自来了这里,不管是舅舅舅母,哥哥嫂子的,再没有把我当外人的。要是不记得好,那才真是烂了心肝的……”
贾母一把把黛玉拉起来,心肝肉似的揉在怀里。
林雨桐轻轻松了一口气,黛玉到底是长大了,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真真是长了心了。
贾母叫黛玉谢自己,叫记着自己的好。何尝不是比对着贾府,叫黛玉心里感恩的。黛玉能想到这里,还适时地说出那么一番话来,还真是叫人惊喜。
喧闹了一天,先是宝玉不乐意黛玉走,又闹了一出。后是湘云,因着宝玉认为黛玉要回家是因为跟湘云闹了矛盾,所以湘云也恼了。说是宝玉也惯是会看人下菜碟。说什么人家是官宦家的小姐,是万万没有错处的。倒是她这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怎么做都是错的。闹的宝玉就诅咒发誓,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全程黛玉就那么坐着,低着头,对宝玉投过来的视线,也只假装没看见。
还是王夫人来,把宝玉拽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对湘云道:“你原是个好的。只是我这孽障,最是个混世魔王。姑娘以后不要理他便是了。”
认谁听了,都明白,王夫人恼了湘云了。
那些话,湘云心里怎么想的林雨桐是不知道。她只注意着黛玉,见黛玉拽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怕是她想到以前了,以前王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叫她不要理那个混世魔王。以前没多心,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其实舅母以前是不喜欢自己的吧。那现在,自己比起湘云讨喜,不是自己更招人喜欢了,而是父亲他给了自己招人喜欢的资本。想到这里,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里反倒是越发的清明了。
说是叫黛玉收拾两天就回家,其实是足足等了七天之后,才送黛玉回去的。
人送回去了,贾母天天打发人问。林雨桐也去了一次林家,这才发现林家周围巡逻的变多了。不用问都知道,这怕是闻天方知道黛玉搬回来了,因此叫人暗地里护着林家。
知道闻天方的态度了,林雨桐对黛玉回林家就更放心了。
林家她是极熟悉的,到了黛玉的院子,见一切收拾的都用心。黛玉又忙着指挥人收拾其他的院落,还拉着林雨桐看给那位姨娘和她姐姐收拾的屋子,带着几分忐忑:“也不知道好不好?”
“用心了就好。”只要用心了,林如海就会看在眼里。他在后宅上吃过亏,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林如海回京,到了日子,余梁早早的就去接了。当时在扬州,确实是有过交情的。这两年,林家虽然不在京城,但京城的管家从来没缺了礼数。自家不管有个什么事,人家都随一份厚礼。那到了如今,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这份心意了。又有贾家派过来的贾琏,还有林如海的舅舅张家的表侄,更有闻天方早早的侯在这里。接的人可真是不少。
林雨桐并不知道林如海具体哪一天能到,不过这天晚上,四爷说第二天要自己陪他出门。所以两人半夜就起来了。收拾停当以后就出发。赶在城门刚打开的时候第一拨出了城。她就看四爷,四爷拉着她倒在榻上:“还早,还能睡一觉。”
可这一觉未免太长,到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她起身瞧见四爷靠在一边看书,边上还放着几样小吃。她撩开帘子往出看,竟是在通州的码头。
随即,她就明白了。
他这是偷偷的带自己过来瞧林如海和那姐弟的。
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凑到他跟前蹭他。四爷就笑:“不要露面,在这里瞧一眼吧。”又把桌上的吃的推过去:“我吃过了,还不错。”
随便的对付了两口,就听到外面喧哗了起来。她撩开帘子看,就瞧见余梁正笑着朝一边拱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就看见有些清瘦,两鬓已经见白的林如海。许是舟车劳顿,他被一个少年搀扶着。这个少年的面容有些熟悉,可气质又觉得有些面生。
记忆里,杨哥儿是个儒雅俊美的少年。可眼前的少年,许是在海边长大的吧,肤色稍微有些黑,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黑色的锦袍穿在身上,没有了儒雅和腼腆,倒是多了几分锐利和沉稳。这一刻,林雨桐真心的是有几分感激闻天方。自己当年养的再怎么精心,跟如今被闻天方教导过的是不一样的。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个需要姐姐庇护的少年。他是个小男人了,他的肩膀足以撑起事了。
看着他搀扶着林如海,沉稳有度的跟岸上接人的人寒暄。
等把林如海扶下船,也客气的寒暄完了,他又利索的返回船上。不一时,船上就出现两个带着围帽的女子。从衣着上很容易看的出,前面走着的是个姑娘。身形高挑健美。下船的时候撇开丫头婆子,自己特别利索的走过来,行动间看的出,性子还有些跳脱。后面的妇人到底是想拉扯来着,不过顾着人,伸出手没拉到,又掩饰般的把手搭在杨哥儿的胳膊上。杨哥儿就顺势扶着这妇人,一行人从船上下来。然后上了车。因是女眷,倒没有谁见礼。
那边怎么安顿的,林雨桐也没再看。
四爷就问她:“可放心了?”
放心了!
咱只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吧。
四爷的春闱就在眼前了,紧张真就不怎么紧张的。正隆帝提前见了四爷,就是要用他的。所以,肯定不会考不过,而且名次还不会太低。
但四爷这龟毛的性子,既然知道这一点,那怎么也要做到实至名归吧。真挺刻苦的。
然后林雨桐呢,就是在陪读,然后尽量叫家里的琐事不要干扰他。那边林如海去贾家拜访,贾政叫了。四爷没去,说了缘由。但林雨桐肯定得去的。
更何况,多少还是想见见这位林彤玉。
林彤玉跟林雨桐想的不一样。初一见面,她就笑着过来跟林雨桐见礼:“桐姐姐,父亲没给我改名字之前,咱们还算是同名呢。”然后又道,“之前妹妹给家里写信,就多次提到姐姐,说姐姐如何的照看等话。等见了面,那是日日嘴里不离姐姐。以前还想着,我跟弟弟好歹还能在一处,相互能做个伴。妹妹在别人家里,终归是孤单了一些。如今再听,真真是多亏了有姐姐相伴。”她说着,就再行礼,“得谢谢姐姐才是。”
黛玉只在一边抿嘴的笑,看的出来,她非常的愉悦。可见跟家里的人相处的都不错。
坐在席上,林彤玉又跟王熙凤开的起玩笑,只是对贾宝玉有些不假辞色,甚至道:“宝兄弟怎么不去外面坐。妹妹写信常说些宝兄弟学问如何如何好的话……”
王熙凤就笑:“你这好厉害的性子,又句句宝兄弟的,岂不知,他是比你大的……”
“啊?”林彤玉一副愣住的样子:“比我大?我还以为比杨哥儿小呢。杨哥儿早几年已经管外面的事了,父亲也只把他当个大人用。里里外外的事情,一概是不用父亲和我操心的。因而如今见了表兄,竟是以为比杨哥儿还小,真是罪过罪过。”又大大方方的给宝玉赔礼。
宝玉只把头埋在贾母的怀里,贾母就笑:“这个你是不晓得的,他的身子骨弱……”
林彤玉又认可点头又是叹气的:“杨哥儿何尝不是如此。早几年也比旁人弱……可这越是弱了,就越是得多动动。父亲也说,这养在盆里的花是见不得一点风霜雨露的,可那长在荒山野岭的,却最是旺盛。又说,把树苗栽种在家里的屋檐下面,哪里能长成能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男儿家就该如大树耸立,要不然咱们这些妇孺又能托庇给谁呢?”
这话说的都是道理。
可这话如今说出来,又是想说什么呢?
说到底,就是说贾宝玉若是如此下去,林家是瞧不上的。
林家的观念里,男人必须得有男人样,得能撑得起门户,得能给家里的妇孺老幼一个庇护。
这话错了吗?
谁家嫁闺女不是想找个能给闺女遮风挡雨的人呢?动不动缩到老太太的怀里,林家瞧不上。
林雨桐真觉得,不怪闻天方不认得她了。她其实变的不再像是她了。而眼前的姑娘,却真的活脱脱当年的自己一般。有几分泼辣、犀利甚至于咄咄逼人。而她又比自己好很多,那时候,自己就是一个过客,不管怎么掩饰,这种过客的心思都没有变,也变不了。因为知道,来了,终归是要回去的。可眼前的姑娘不一样,她生于斯,长于斯,生她的姨娘还活着,受过苦难,更懂得珍惜。难能可贵的是,看的出来,她心思剔透,心眼又端正,人情练达,性情又爽利泼辣。比之当年的自己,好了何止一层。
心里的那种别扭感,一瞬间就不见了。她倒是越发的喜欢起这个姑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