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才人抑扬顿挫的讲着,倒有几分说书人的模样,听得几位新妃嫔一愣一愣的。
“在回程的路上,礼国公跟那位鲜卑郡主互生好感,所以到了京城后,礼国公使了些手段,将那郡主改换身份收入了他的府中。听说他们俩感情甚笃,先后孕育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便是如今的长公主殿下和陛下啦。只是那个鲜卑郡主身份不方便对外明示,礼国公便将长公主和陛下都记在了嫡妻的名下。”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礼国公的那个嫡妻是世家出身,论血缘关系,也算得上是废帝的表妹。她本性善妒,行事又彪悍,见礼国公跟那鲜卑郡主恩恩爱爱,心中早有不满。于是,她趁着礼国公外出办差时,无声无息的将那鲜卑郡主害死了……”
“这就害死了?!”新妃嫔们惊叹道。
“是啊,听说她去世的时候,陛下才刚满五岁呢。”闵才人耸了耸肩,“唉,反正听说陛下和公主殿下在这个嫡妻手下受了不少磋磨,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吴常在幼年丧母,从小在继母手下过活,如今听得陛下幼年的遭遇,不由得感同身受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多好。本以为陛下和公主殿下出身高贵,应该过得顺遂安乐的,哪曾想他们幼年也这般不幸。”
另一个小常在也喃喃道,“难怪陛下眼瞳不是黑色,面容也比咱们深邃,皮肤也白,原来他母亲是鲜卑人。”
她们虽未亲眼见过鲜卑人,却知道鲜卑人的面貌与他们汉人不同。尤其是鲜卑贵族,大都是高鼻深目,肌肤雪白,瞳色和发色都较浅。
其中一位潜心信佛的美人颇为唏嘘道,“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前朝废帝灭了鲜卑一族,然后有一半鲜卑血脉的陛下推翻了前朝……”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夜深,这才各自回去歇息。
——
那场暴雨连着下了好几日,等天晴了,日头就变得更毒辣了。
临近正午,金龙殿的早朝还没结束。
元珣坐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撑着额头,神色慵懒的听着台下那些穿红着紫的大臣争辩的急赤白脸。
这鬼天气本就叫人烦躁,听他们为点小事就打嘴仗,更是令人心烦。
好不容易等一个争过了另一个,元珣打了个哈欠,冷冷淡淡的扫了下首那两个大臣,“两位爱卿说完了吗?说完了也该退朝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无端让台下两大臣打了个寒战,一脸紧张的弯下腰,“臣等……臣等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知道失态,那就罚你们俩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元珣说。
“是,叩谢陛下恩典。”两个臣子悻悻然退下,面上不显,后背却是湿了一片。今日是他们张狂过头了,竟一时忘了上头坐的那位主不是什么好性情的。
龙椅上再次传来低沉的声音,“众位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按照惯例这时本该是沉默的,偏偏一位红袍官员举着笏板站了出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众人目光纷纷往那官员身上看去,那人是御史台的从三品御史中丞徐朗。
元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奏。”
徐朗躬身,缓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要指证太常少卿沈隽愚弄朝廷,包藏祸心。上月祭祀典礼,沈隽私收贿赂,在香烛、牺牲、币玉、酒醴、荐献、器服等物上以次充好,在祭祀此等大事上,沈隽都这般玩忽职守,若不及时止住这股不正之风,怕是危害无穷,还请陛下严惩沈隽。”
这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上座的皇帝不清楚,但他们这些同朝为官的同僚却是清楚,这徐朗和沈隽可是亲家啊——
沈府的大姑娘沈如玉不久前刚与徐朗的长子订婚,婚期好像就定在今年年底。
好端端的,徐朗发什么神经突然参沈隽一本?
祭祀用品以次充好这事,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哪个衙门是绝对清白,没半点含含糊糊的事儿?但这事虽小,摆到台面上说了,便也是个过错。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向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之前有个宫廷乐师弹错了个调,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一时间,众人看向沈隽和徐朗的目光都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沈隽也懵了,他是个闲职文官,平日里上朝也就点个卯,站在后排打打瞌睡。今儿个突然被点名了,而且是被自己未来亲家参了一本,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沈隽一脸慌张的走上前去,声音都因过度紧张有些劈叉,“禀陛下,微、微臣冤枉,微臣并未……”
相比于沈隽的慌乱,徐朗不紊不乱,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朝上道,“陛下,这本册子里详细记录了沈隽担任太常少卿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证据。”
沈隽顿时汗如雨下,抬眼狠狠的瞪了徐朗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控诉:徐磨憨啊徐磨憨,老子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这都要把女儿嫁去你家了,你他娘的突然背后来这么一招阴的!
徐朗直接无视沈隽的目光,一脸正气的将折子递给常喜公公。
常喜公公接过折子,转身就托给元珣。
元珣此刻倒是坐直了身子,他拿起折子快速的浏览一遍,又“啪嗒”一声合上,幽深晦暗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下方的沈隽身上。
沈、隽。
这就是那小娇气包的父亲?
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只眉目间透着一股灰败之气,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是什么正派的。
元珣眯了眯眼眸,沉吟道,“太常少卿沈隽……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前朝太傅沈文德?”
沈隽被皇帝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再加上他的确贪墨了些钱财,心中发虚,这会儿又听到皇帝的问询,顿时两股战战,颤着声音道,“是,是,家父正是沈文德。”
“朕年少时,有幸听过沈公几堂课,沈公真是个品行高洁,令人敬佩的长者。”
元珣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龙椅上的雕刻,也回想起当年那位一袭深蓝色文士袍的长须老者,那老者的眉永远是舒展着的,腰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往事如烟,昔人早已作古。
视线再度落到台下那个战战兢兢的沈隽身上,元珣灰青色眼底浮现一抹轻蔑,“可叹沈公那般高才,却养出你这么个庸人。”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话中意思却像是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沈隽的脊背上。
沈隽一下子垮了腰,软了膝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大殿之上寂寂无声,只有沈隽叩头的求饶声。
大多官员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也有几个平日也沈隽交好的想要出来求情,都被身旁的人及时拉住,并以眼神警示着“你不要命了,证据确凿,而且这事指不定另有乾坤,你别淌浑水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
一时间,整个朝堂氛围都变得肃然可怖。
上座的元珣捏着那本折子,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动声色的勾起了唇角。
他正想替那小娇气包出口恶气,这下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巧了。
——
“听说陛下今日在前朝发了好一通火气,又是说沈隽无能蠹虫,又是说他丢了沈老太傅的脸,不配当沈家儿郎。”云燕兴致勃勃的将打听来的事与楚纤纤道。
“沈隽本就无能,若不是靠着沈老太傅的余荫谋得一官半职,就凭他,哪里配上朝堂?”
楚纤纤心情愉悦的欣赏着用凤仙花汁染好的红指甲,唇角微翘,“也不知道咱们那位沈美人是否知晓这事。”
云燕眼珠子一转,当即心领神会,“主子莫担心,很快沈美人就会知道了。”说着,她施施然福了下身子,转身退下了。
楚纤纤抬眼看向摆在显眼处的那柄玉如意,唇角的笑意更深。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沈丹若是个什么反应?惊慌失措?以泪洗面?又或者是关心则乱的去找陛下求情?
呵,真是期待呢。
——
沈府。
打从沈隽失魂落魄的下朝回来,整个府邸的气氛就变得格外肃穆。
这种时候,其余两位姨娘是不敢往前凑的,只有解语花孙姨娘敢上前奉茶,温声细语的询问一番。
在得知沈隽被皇帝当众斥责,并被贬谪至岭南的一个小县城当县令时,孙姨娘连茶杯都拿不住,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等她缓过气来,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声音也尖利的像是被掐住嗓子的鸡,“岭南?县令?!”
天爷呐,岭南是什么地方,人迹罕至,瘴气遍布,飓风鳄鱼,患祸不测!
沈隽也是面如死灰,眼底含泪,“是啊,岭南……那哪里是人待的地方!陛下这是要让我去死啊!”
孙姨娘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嘴里一直呢喃着不会的。
过了好半晌回过神来,她委屈悲伤的扑倒沈隽身上,嗷一嗓子的痛哭起来,“老爷,怎么会这样啊,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啊。那杀千刀的徐朗,咱们家哪里对不起他啊,他要这样害我们!大姑娘都跟他家定了亲呐!呜呜呜,老爷你被贬谪了,咱们家大郎该怎么办,还有咱们家思婉,她还没定亲呢……”
一提到徐朗,沈隽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骂道,“徐磨憨那个龟孙子!那该死的老东西!”
他怒气冲冲的骂了一通,怒气却并未缓解,反而越骂越是无能为力,越骂越是伤心,索性抱着孙姨娘一起哭了起来。
这边厢两人在屋里抱团痛哭,外头自然也听到动静,各房安插在正院的人也都立马下去通风报信。
没过多久,沈府上下都知道了老爷贬官至岭南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沈老太太听闻此消息时,惊惧的手一抖,那盘出包浆的檀木佛手串绳子骤然断了,一颗颗佛珠噼里啪啦的滚了一地。
“快,快与我说道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老太太眉头紧皱,肃然盯着眼前报信的小丫头。
待小丫头将听来的内容重复一遍,沈老太太肩膀一塌,有气无力的往高高的软枕上重重一倒。
李嬷嬷一瞧,忙不迭上前拍着她的背顺气,“老太太,你切莫动气啊。四姑娘进宫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一定好好照顾着你。”
沈老太太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好几下,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浑浊的老眼下是盈盈泪光,哽咽道,“我早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啊,他父亲的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老头子……老头子他要是泉下有知,怕是死都不得瞑目啊。”
她手握成拳头,一下又一下的锤着自己胸口,伏在案几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见状,也心生凄凉,皆垂眸擦起眼泪来。
沈老太太哭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了泪水。她哭的有些累了,头又疼的厉害,正要让李嬷嬷扶自己回寝屋歇息,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囔囔——
不一会儿,沈隽连同他一屋子的女人孩子乌泱泱的挤进了正厅。
打头的男人垂头丧气的,没有半点主心骨的气势,后头的女人姑娘们更是哭的凄凄惨惨,梨花带雨。
沈老太太看着这一屋子人,心底一阵堵得慌,又不好往外赶人,只得强撑着精神重新坐下。
“都来齐了?”她沉重的问。
“母亲,儿子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求你想想法子了。”
沈隽带着哭腔道,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遍,末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徐磨憨。当初你去跟他家老太君商量如玉的婚事时,两家还和和气气的……母亲,劳烦你去问问徐老太君,好歹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个恩怨!让儿子死也死个明白啊。”
“……”沈老太太还没开口,孙姨娘就抽抽搭搭的接上了,“是啊是啊,老太太,咱们家跟徐家的这门亲事可是你找上的,如今徐家害的我们家这么惨,你也得讨个说法才是。”
她这话一出,别说是沈老太太了,就连李嬷嬷都听得刺耳,只觉得这个孙氏真不是东西!
都这个份上了,她孙氏三言两语的便将朝堂上的官司甩到了老太太身上,话里话外寻着老太太的不是?!
眼见着孙姨娘小嘴还在叭叭叭的,李嬷嬷再也忍不住下去,恨声道,“孙姨娘,你这怎么说话的?当初几位姑娘要议亲,老太太本不想掺和的,若不是你们一个两个跑到老太太面前哭哭啼啼,老太太哪用一家一家的托关系,忙里忙外累的瘦了一圈。现在好了,老爷自个儿差事没当好,被人捅到了陛下面前,你反而怪到老太太身上,怪她当初不该找这门亲?呵,合着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咱们老太太倒里外不是人了!”
这番话说的犀利,孙姨娘面上一阵热辣辣的。
噎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的瞪了李嬷嬷一眼,“你甭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才没那样说!再说了,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个老奴才开口了?”
李嬷嬷一怔,还想驳回去,沈老太太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打住。
李嬷嬷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继续说,退到了老太太身后。
沈老太太慢悠悠的抬起眼皮扫了孙姨娘一眼,苍老的声调里是压抑的愤懑,“孙氏,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李嬷嬷跟在我身边多年,与我情分深重。你对她这般不客气,想来是压根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
孙姨娘浑身一震,肩膀缩了一下,“老太太,妾身、妾身不敢。”
沈老太太冷哼一声,目光又扫过沈家众人,见他们一个个无助落泪又各怀鬼胎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累,这样的人家,有这样一群子弟,怎能不败落啊?
“徐朗在御史台当差,监察百官便是他的职责所在。你若没有错处,他就是想整你也无处可下手!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你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沈老太太狠狠地将沈隽呵斥了一番。
沈隽唯唯诺诺听着,一叠声称是。
等训斥完,沈老太太往后一倒,盯着上头的房梁,目光放空,“至于去徐家活动之事,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别再动些瞎脑筋了。趁着离京还有些日子,好好打点一下,收拾收拾准备去岭南吧。”
沈隽一怔,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母亲,你,你不帮儿子了?你真的不管儿子了?”
“帮不了,管不住……”沈老太太闭眼叹息,“你高看我了,我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一时间,沈家人都傻了眼。
沈隽情绪也有些失控了,“母亲,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与京中那么多高门贵妇交好,你去求她们帮帮忙啊。母亲,儿子虽不是你亲生的,但日后是要替你摔盆送终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沈老太太见他还是拎不清,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他,“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性情,你该比我们这些妇孺要清楚。谁敢在他面前求情?”
沈隽一时语塞。
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心底还是满满不悦,这老虔婆帮不了忙早说啊,自己刚才那一顿痛骂岂不是白挨了?
就在气氛僵住的时候,站在一侧的大姑娘沈如玉突然开了口,“长公主求情的话,陛下应该会听吧?长公主可是陛下亲姐姐,陛下一向都敬重她。”
二姑娘沈月龄讥讽一笑,“你好大脸,长公主是什么人,是咱们随随便便能见到的么?”
沈如玉蹙眉,反驳道,“我们不行,但四妹妹可以啊!”
沈月龄及沈府众人,“……”
沈如玉眼底泛着光,像是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人,“四妹妹入宫前,长公主就很喜欢她,还特地送了她一副手钏。现如今四妹妹进了后宫,成了美人,她若要想见长公主,自然比咱们方便的……没准她还能求到陛下面前……”
她话音刚落,就听沈思婉冷笑道,“大姐姐,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四妹妹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她不过一个小小美人而已,脑子又不好使,入宫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她不给我们裹乱添祸就好了,你还指望她能在陛下面前说清?我看你真是急的脑子都不灵清了。”
沈如玉梗着,恨恨的咬着唇,沈思婉这话虽不中听,却……有道理。
阿措那个小傻子,能顶什么用?自己真是急疯了,才有了这般荒诞的想法。
就在沈府一众人围在一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掐着腰道,“老爷,老太太,咱们家四姑娘……呼呼……四姑娘她……”
沈老太太心中一跳,难不成自己的小阿措在宫里也受到牵连了?
她撑着一口气起身,焦急追问道,“你快说,四姑娘她怎么了?”
小厮深吸一口气,“宫里传来的消息,咱们家四姑娘晋为嫔位了!”
沈老太太,“?”
沈家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