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辕断裂的瞬间,马车在京城的长街上侧翻。 夜里的繁华,被这一声巨响划破,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只有鲜血的喷溅,还有无可挽回的生离死别。
赵嵩跌坐在那里,怀中抱着血淋淋的妻子,突然间觉得所有的气力都被抽离。
马车倾覆的那一瞬,他伸手想要拽住杨瑾之,却还是晚了一步。杨瑾之被马车甩了出去,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闷响。
那一刻,赵嵩承认自己是慌乱的,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不堪过。连滚带爬的钻出车厢,然后便看到了慧灵哭着抱紧了杨瑾之,声声泣喊着“救命”二字。
赵嵩上去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几乎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杨瑾之跟前。
杨瑾之的额头撞在了路边的石柱上,鲜血布满了整张脸。她躺在慧灵的怀里,双眸紧闭,身子逐渐冰冷无温。丞相府的卫士快疏散了人群,然后急急忙忙的去找了最近一家医馆里的大夫。
抱紧了怀中的妻子,赵嵩痴愣在那里,有滚烫的东西夺眶而出,越来越多,再也无可抑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的世界。
慧灵第一时间,便让人去了尚书府,通知赵无忧。说是夫人在长街上出了事,怕是不行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瞬,赵无忧觉得耳朵里炸开了花,就好像有人把一串鞭炮丢进了脑子里,然后又用刀子将自己的心挖出来,放在了绞肉机里。
刹那间,鲜血淋漓,疼痛入骨。
赵无忧没命似的往外冲,此时此刻,什么风度翩翩,什么礼仪诗书,都可以抛诸脑后。所有的谋划,都变成了空谈。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空得厉害也疼得厉害。
如果不是素兮策马将赵无忧拽上马背,此刻赵无忧还在连滚带爬的往前跑,没有目的不知方向。
到了那儿的第一时间,赵无忧僵在当场。
没有眼泪,也没有哭泣。
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母亲,看着大夫摇着头,嘴巴一张一合的,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母亲的脸上,那满脸的鲜血,像极了赵无忧身上的大红喜袍。
跌跪在地上,赵无忧容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到了极点。她伸手去摸母亲脸上的血,指尖止不住颤抖。当嫣红的鲜血染上了她的指尖,她才意识到这是母亲的血,而指尖那凉薄的鲜血之温,将会成为此生最无法摆脱的梦魇。
“娘?”她低低的喊了一声,音色剧颤。
杨瑾之双眸紧闭。
赵无忧又抬头望着赵嵩,“爹,娘怎么了?”
大夫说:相爷请节哀,夫人已经没了脉搏和心跳。夫人——去了!
赵嵩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场噩梦。他抱紧了怀中逐渐冰冷的妻子,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灰暗之色,仿佛没听到赵无忧在说什么,只是颤了颤身子抱起了妻子。
他站在长街上,也不知此刻该往哪儿走,只是站在那里。髻因为方才的车子颠覆而凌乱至极,身为当朝丞相,这约莫是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候了。
素兮上前,想要搀起赵无忧,谁知赵无忧却一屁股跌坐在那里,神情茫然到了极点,“我娘怎么了?”
“公子?”素兮慌了。
赵无忧只觉得喉中腥甜,突然呕出一口心头血,当场不省人事。她接受不了,任何有关于母亲的事情,她都无法接受。
一时间,京城乱了套。
丞相夫人死于意外,礼部尚书赵无忧当场吐血晕厥。这对于朝廷而言,差不多是天崩地裂的前兆。这赵家父子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人称大小丞相,可现在呢?
一个丧妻,一个丧母。
赵无忧是被素兮急急忙忙抬回去的,所幸温故及时诊治。这急怒攻心,让赵无忧生生去了半条命。等着她醒转之时,穆百里已经坐在了床沿。
她没有他预想中的嚎啕大哭,甚至于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安静的坐起身来,眼睛里空洞得可怕。视线轻飘飘的睨了穆百里一眼,然后便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你若想哭就哭吧!”穆百里面色微沉的将她揽入怀中,心中钝痛,“所有人都被我遣开,不会有人看到。”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晦暗的一面。
在穆百里的眼里,赵无忧是打不死的,即便你让她万箭穿身,她仍旧有法子继续活下去。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也会伤心难过,甚至于——绝望。
是的,赵无忧觉得很绝望,人有的时候是真的不能太聪明。太过聪明便将一切都想得透透的,想透了便绝望了。原来知道太多,真的会把人逼疯,逼上绝路。
“我娘呢?”她声音沙哑的伏在他怀里。
穆百里深吸一口气,“知道事情之后,我便赶来了。你娘已经跟你爹一道回了丞相府,如今——”他顿了顿,“合欢,我知道现如今说这些话很不合时宜。可是你必须记在心里,你娘已经死了,这对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可你要知道,你娘为何会出事。”
“她是为了我死的。”赵无忧眉睫微扬,眼睛里是仇恨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的痛恨,“我早就该猜到了,她问我三年够不够的时候,我为何要当她是在疯?”
下一刻,她突然歇斯底里的揪住穆百里的衣襟,“为什么我不信她?”
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斯疯狂的模样,双眸通赤如血,眦目欲裂得恨不能将人生吞活剥。她揪着他的衣襟,素白的手背上几乎可以看到微起的青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他只觉得心疼。
她一惯温润,一惯病弱,如今却被逼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不教他心头狠。
用力的将她拽回怀中,死死的摁在怀里,眸色无温,“别怕,我还在。”
并且,一直都会在。
娘说,这一次一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剩下合欢一个人得好好的活下去。没有娘在身边,合欢都已经习惯了,以后也得一直习惯下去。
原来那时候,娘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去处。娘说,娘会一直保护着合欢,因为合欢是娘的希望,全部的希望。所以最后,娘用自己的性命,化解了她的危机。
三年——够不够?
可是娘,思念自己的母亲,就算是三十年都不够啊?
赵无忧重重的合上眉眼,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觉得很绝望,那种打心底里的悲怆,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吞没。可她还能喘息、还能说话、还能感受,那种痛楚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宁愿死的那个,是自己!
死死的揪着穆百里的衣襟,她已经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悲伤,除了用力的抱紧再抱紧,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平息心头的痛。
太疼,疼得让人生不如死。
褪却了大红喜袍,换上了素白的孝服,一夜之间赵无忧觉得自己又成了孤儿。爹不疼,娘没了,兄长要她的命,身边多少人都盯着她的权位她的命。
就是因为这样,她又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披麻戴孝,眸中无神。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意外也许是人为,因为车辕上有人为割断的痕迹,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衙门里头的人在调查这件事,纷纷猜测凶手是冲着丞相赵嵩来的,谁知反倒让丞相夫人无辜殒命。
沐瑶是抵死都没想到,新婚还没洞房,就传来婆婆意外身亡的消息。须知大邺乃是礼仪之邦,赵无忧又是礼部尚书,对其母的恭敬与孝顺是人尽皆知的。
杨瑾之一死,赵无忧必须为其守孝。
短则一年,多则三年。
那就意味着,沐瑶嫁过来就必须守活寡。而这守活寡的时间,就看赵无忧自己的选择了。身为礼部尚书,不可能给天下人立一个不孝的典范,得教世人看见赵无忧的纯孝至善。
对于这件事,沐瑶是不敢置喙的,包括齐攸王府也不敢说什么。新媳妇刚嫁过来,家里就出了事,没说沐瑶是克星已经是客气了。
穿着一身孝服,跪在灵堂前,赵无忧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棺椁。纵然是金丝楠木又如何?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了就是没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着。
昨日欢天喜地办婚宴,今日凄凄凉凉成丧礼。大悲大喜过后,剩下来的是世人看笑话的嘴脸。赵无忧跪在那里,不哭也不闹,从始至终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娘不喜欢她哭,娘喜欢她笑的模样。
可是娘,合欢笑不出来,但合欢也不会哭给你看,惹你伤心难过,你放心就是。
来行礼的官员一批接着一批,赵无忧神情麻木的还礼,亦不曾失了礼数。每个人都让她节哀,可这哀如何能结呢?
一口气憋在心口上,她只觉得喉间腥甜,生生的将那咸腥味咽下去。
简衍带着公主,跟着父亲简为忠一道前来。身为赵无忧的小,在外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生过什么事之前,简衍的确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甚至于,比穆百里更有资格。
赵无忧仍旧跪在那里,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她当自己是木头桩子,无悲无喜,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封闭世界里,满脑子都是母亲的笑,母亲温柔的抚摸,还有母亲的细语叮嘱。
娘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她想着自己欠了母亲的,穷尽一生都没机会再还了。剩下来的日子,都是娘给的,她得替娘好好的活下去,不能让母亲在天之灵亦魂魄难安。
简衍还是抱着他的木盒子,神情呆滞的出现在她跟前。
她也不抬头看他,只是机械性的将冥币丢入火盆里,整个人像极了没有灵魂的木偶。
两个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便是连十五公主萧柔玉都觉得很奇怪。早前一直有传闻,说是简衍和赵无忧乃是龙阳之好,如今看来即便简衍痴傻,却还是心系赵无忧。
其实这种事情,你若是往歪了去想也是很容易的。你若不去想,单纯只是觉得兄弟之情,其实也说得通。所以这心魔,都是人想出来的。
简为忠行了礼,见着简衍如此情况,只能赶紧带着人回去。简衍如今的情况,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久留。
赵嵩也没说什么,如今他丧妻,整个人都颓废了不少。
这么多年的夫妻,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赵嵩也只有这么一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心思一直都不在女人这一块。
可突然间,杨瑾之走了,他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才觉其实自己的心还是有些温暖的,左不过这一份温暖没能敌得过功名利禄和权势地位,于是他的妻子就用她自己的方法,惩罚了他。
不可逆转的惩罚,一辈子的惩罚。
她拿此生,换他抱憾终身。
行礼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到了夜里终于可以安静消停下来。赵无忧始终跪在那里,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赵嵩也知道劝不了她,干脆也随她去了。
他连自己的心思都收不住,哪里还顾得了赵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