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 苏醒(五)(1 / 2)

周围再度沉寂下来,埃修独自坐在已经变形的帐篷里,寒风百无聊赖地卷过他遍布淤青的身体,亲昵地沿着他肌肉的线条流动,犹如漫过礁石的海浪。他慢慢地咀嚼着老酒鬼从出现开始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他提到父亲的那些只言片语,像是洪钟一般震荡开记忆深处的封尘。长久以来,父亲在埃修的印象中已经渐渐地只剩下一个披挂着火光与血色的背影。大清洗的当晚,他将年幼的埃修推到老酒鬼怀里,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冲向门口那些拿着火把的暗影联队士兵,那一刻老巴兰杜克前所未有的,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伟岸。但那只是一个烙印在埃修脑海中的幻影。在他记忆的最深处,真实的老巴兰杜克并不是一个英勇的战士,甚至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在雅诺斯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酗酒度日,在酩酊大醉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天。好在老巴兰杜克有个难能可贵的品质,亦或者是体质,他虽然纵容酒精迷乱他的精神,却不会任由它败坏他的心智与品性,因此埃修倒没有遭受过老巴兰杜克的毒打。只是他不得不去照顾醉酒后昏昏沉沉的父亲。当别的孩子还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的时候,埃修已经在默默地往老巴兰杜克的脖子底下塞个枕头以便让父亲躺得更舒服些。也许这就是他性格中寡言的那部分的根源。在老巴兰杜克与老酒鬼成了莫逆的酒友以后,埃修的负担便陡然翻了一番。每天清晨他来到客厅都能看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两人,周围是同样横七竖八的酒坛子。这一刻翻涌的回忆彻底吞没了那伟岸的背影,血与火的披风褪去,露出一个略显佝偻,酒不离身的中年男人——老巴兰杜克其实也是一个酒鬼。

对了,酒。埃修感觉到肠胃里仍然有带着蒸馏味道的甜意在流动,他慢慢地绷紧了身体,浑身的肌肉隆起磐石般的线条。雄浑的战鼓声在他胸腔里擂响,血液伴随着鼓点的搏动被输送到身体各处,形成循环不息的怒涛。埃修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强大,以及强大所带来的,无比膨胀的自信。哪怕就是一头冰熊站在他面前,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折断它的四肢。但今天下午他还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这就是“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的功效吗?老酒鬼用这个灌了他十年?为什么?埃修本能地不愿去相信老酒鬼还债的说辞,他对父亲与老酒鬼之间的瓜葛一无所知,但一个落魄的旧潘德贵族,拿什么去让一个半神欠下如此珍重的人情?难道就真的靠几杯劣质的麦酒吗?

几根钝针轻轻地刺进心里,埃修烦躁地按压自己身上的淤青,但是痛楚并不会开拓思考的视野,过往的迷雾始终横亘在他面前。老酒鬼说得没错,他对预言之子这个说辞表现出近乎反抗的排斥,完全是来自于不愿意被人掌控命运的自尊心。他很不喜欢被一个莫须有的枷锁给牵制住,而最为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枷锁的存在,只有在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某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因为做了一些事,才会有人把他当成预言之子?几个面孔浮现出来,露西安娜、布罗谢特,他们似乎都对他是预言之子这件事深信不疑——不,露西安娜是那个深信不疑的,布罗谢特则是太过轻率,看到她拿出几张羊皮纸就相信了她。那些羊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也许他是应该去见一见布罗谢特,那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院长。但是他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研究真的能够解答他的疑问吗?神在潘德大陆真的存在吗?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曾见到陪伴在乌尔维特身边的苍龙?为何不曾见到山神维约维斯化身的山猫?

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而后摇曳的火光在帐篷两边亮起,将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射在埃修面前。埃修蓦然抬起头,看见一个硕大的脑袋从两片帘子间探进来,两人的视线相遇在半路上相遇。脑袋的须发抖动起来,五官形成一个错愕的表情:“头儿,你醒了?”

“萨拉曼?”埃修第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个脑袋,只能通过声音依稀地辨认。

“是我!”大脑袋上下点动着,“头儿你这边帐篷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没冻着吧?”

“没有。”埃修摇头,“完全没注意。”

“头儿你感觉怎么样了?”萨拉曼仔细地端详埃修的脸,“精神状况似乎好了很多。”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像是这样,已经看不见之前的蓝色了。对了,守备长官刚才派人来了,要让我们出两个人协助巡逻城墙。头儿你先休息,我跟基斯亚一起去。”萨拉曼说完,刚想抽出脑袋,却被埃修喊住:“不用了,萨拉曼你继续训练安森。我跟基——斯亚去。”他还没习惯喊基亚的假名。

萨拉曼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他们就在营地的大门口处。”他退了出去。埃修猛力地摇晃脑袋,将纷乱的思绪驱逐到脑海的角落。他最后深呼吸了一次,将冰冷的空气灌满肺腑,又沉降进身体每一根因酒精而高度兴奋的神经。埃修反复地确认了宿醉的副作用已经完全被自己压制后才走出帐篷。

夜晚仍旧主宰着波因布鲁,绵延在军营里的火光则是苟延残喘的反抗者。埃修随手拿了支火把,走到营地的大门口,基亚跟兰马洛克的传令兵已经站在那了。看到来人是埃修,与萨拉曼一模一样的愕然出现在基亚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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