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七月与安生 安妮宝贝 8894 字 2021-05-15

绢生不语。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除非他不爱你。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

有问题,绢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我走到绢生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

我说,他走了吗。

绢生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绢生的手指冰冷。

八、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自尊和争执。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他颓废而无可挽救的生活,看电视,睡觉,没有收入。

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只是太年轻,挥霍加上散漫,很快一无所有。还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己的温柔,变得粗暴而冷漠。这么混乱的生活。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路面污浊不堪,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寒冷凛冽,路灯昏暗,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但从不提出,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有钱的时候,忘记给她买。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他靠近她,拥抱她。他的手指和皮肤。她看着他,心里柔软而疼痛。她想,她还是爱他。她不想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做爱。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接触,她的安全感和温暖,还能从哪里取得。她喜欢那一瞬间。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尽头。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她必须得有工作,不能保留这个孩子。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基本上每周一个。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低声问她,你过得好吗。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当心身体。要按时吃饭。我知道……

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像个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除了自卫的懦弱,根本无力还击。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

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男人。因为她离开了他。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个。

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更何况,那时候她工作顺利,前途也有好的开始。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

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他隔了一夜之后消退的阿玛尼香水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气味。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而这个男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直到她去北京开会,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九、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他给予诺言了吗。我说。

他以前给过。我会一直对你好,不离开你。这是他的诺言。绢生微笑。

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爱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绢生,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我很疲倦。不愿意做女强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绢生。下班以后接你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失眠的时候抚摸你。能给你家庭,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她低声说。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如此而已。我不屑地冷笑。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白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抑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我走过去拥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耸动。

我说,绢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烟,写作,镇静剂在生活,因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觉空洞,但我却要活下去。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爱情,往事,记忆,失望,时间……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

十、还在这里等你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亲爱的Rose,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绝望才是。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比如我明白,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我揉捏它只为换成生活的物质,所以我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

Rose回信,亲爱的Vivian,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因为不可拥有,他们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才能继续。旁人无法了解。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劝导他们。因为已无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里,绢生稍微平静。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如果是两个人,会点一壶松竹梅,一大盘生鱼片。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感觉被窒息的快感。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再无忧伤。店里的灯光很柔和,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音乐杂乱。深夜的时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

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门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赶最后一班地铁。抽烟。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着一小口的酒。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无言。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国庆节,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这之前,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名利双收。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著名的跨国广告公司任职。在任何人眼里,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全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她买礼物从不吝啬,向来出手阔绰。

她说,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心里总是不舍。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附近的小卖部,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

绢生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塞进她的大包里面。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长了,乱乱的辫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时候看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可是,在酒会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头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说,你要早点回来,知道没有。

她说,知道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让人恐惧……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那次来上海,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工作,但是有一个男人,在这里等我。她回头张望,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物是人非。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女人,还在这里等你。

她笑。她温柔地看着我,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它只需要一点点水。然后她上了车。

她没有回来。

十一、看一场烟花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房间里有许多旧书,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那年她二十岁。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像水一样,从手指缝间穿过。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想让她吃得好一点。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已经把胃吃坏。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但那些个晚上,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递话梅,陪着他们聊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帮她盖被子。

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外人。寄人篱下,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然后她搬出来,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终残缺。但是,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学校,街道,小巷……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了的脸。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曾经有一个人等她。他的笑容她还记得。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结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谁又可以抱怨谁。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形依然臃肿,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婴儿,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乔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乔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是的,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亲吻她。她笑。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乔不同。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她告辞出门,走在夜色中的时候,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她已经累了。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她说,你过来看看我。他不愿意来。他的声音很浑浊,显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说,我不想面对你父母。

她沉默。然后他说,你来杭州吗。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的。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没有任何变化。

她问他,你爱我吗。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深浓的腔调,粗着嗓门对她说,你就喜欢说些废话。我身边很多朋友呐。

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欢集体生活。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一切已经注定。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十年以后才能安静。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十二、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

他来车站接她。十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虐待你了吗。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不许抽烟,他干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七点四十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蹿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一切非常短暂。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她冷得浑身颤抖。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他撑着伞又跑回来。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曾经。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沿着延安路走,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她进去看。是正版的,要六十多块钱。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啊?她笑。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的,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退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诉他。他们开始做爱。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退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

黏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缓缓地,温暖地,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她觉得疼痛。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

他的诺言。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那一夜的烟花。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烟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无可挽回……

十三、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三十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

她穿着一条白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是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里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十四、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也许写完以后,明年,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我还是一个人住。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

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十二点左右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

我知道二十五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我一直闷头写字。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像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账似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地,一句轻轻带过。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幻觉来麻醉自己。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七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的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光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光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世界的尽头。她在三十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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