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良夜
叶城最冷清的小巷里,有人彻夜未眠。
小小的身体在床上辗转,湛碧色的眼睛一直睁开着,在黑暗里凝视着屋顶——周围的同伴们都睡着了,无论是炎汐还是宁凉,都在一天辛苦的训练之后陷入了酣睡。孩子们的鼻息均匀,起伏绵长,耳后的鳃也伴随着呼吸一开一合,偶尔发出喃喃的梦呓。
苏摩独自在黑夜里静静地听了许久,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
是的,在这个云荒生存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静均匀。在这个世界里,鲛人从出生到死,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挣扎?——或许如姨说的是对的,这些和他一样的同龄孩子,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接受了为海国而战的命运,心里充满了崇高明亮的牺牲意志。
和他比起来,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呢……
刚想到此处,子夜过后,窗棂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过,将门拉开了一线,看了进来。苏摩瞬地一惊,赤足跳下地来,一把抓起了床头的小傀儡偶人,小心翼翼地绕过熟睡的小伙伴,朝着门口无声无息走了过去。
门外月色如银,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那里,对着他招了招手,神色严肃——那是如意,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接应他了。
孩子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往后走,来到了那一口井旁边。
在冷月下,那口古井爬满了青苔,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井口黑洞洞的,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在冷月下,极深处掠过一丝丝的光,如同一只睁开在大地深处的神秘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苏摩一靠近这口古井,忽然间就打了个寒颤。
这口井,就是通往镜湖的水底通路。
“好了,今天下午长老们都回镜湖大营去了,趁着这个空档,你快走吧。”如意压低了声音,指着黑黝黝的井底,“从这里沿着泉脉往前游,游出一百里,就能进入镜湖水域了。然后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蓝帝都的方向,再潜游过去……可能要游上三四天才能到,能支撑住吗?”
苏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带上这个,”如意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叮嘱,“这里面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干粮和药——你身体还没恢复,这段路又那么长,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动了……唉,记住,如果找不到姐姐,要回来的话,这里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
“不,”孩子抬起头,一字一字地回答,“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
如意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眸子里略过一丝黯然,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吧,那你就去吧……要留住人心,谈何容易。”
孩子没有再说话,只是赤足走向了井边。
他在井口边上站住了身,最后一次回望冷月下美丽的女子。叶城的花魁看着他,眼里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你一路小心。”
“嗯。”孩子停顿了一下,轻声,“谢谢你,如姨。”
那一瞬,如意的身体却微微颤了颤。
苏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跳入了那口深不见底的井,如同一只扑向火焰的苍白单薄的蝶。
“啊!”那一刻,如意再也忍不住,失声发出了轻轻的惊呼,随即咬紧了牙关,脸色苍白。
苏摩跃入了古井,奇怪的是,下坠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漫长。孩子几乎有一种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不见底的黑暗河流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自己接触到了水面。
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孩子心里有一丝微微的诧异:
这个古井下面的水,竟然是温的!
温暖而柔软,从四面八方蔓上来,温柔地包裹住了跃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苏摩在一瞬间觉得难以言表的舒服,不知不觉就放松了神智,让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就如同回到了遥远的母胎里一样。
当那个孩子小小的身影从井口消失后,如意依旧站在冷月下,怔怔地看着那口深邃的井,眼神黯然,忽然间有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舍不得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问。
——冷月下,三位原本应该回到了镜湖大营的长老,赫然出现在了此处!
“长老。”如意连忙拭去眼泪,行礼。
泉长老问:“把那个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么?”
“是的。”如意低声回答,脸色苍白,“他……一点戒备都没有,以为只是我送他路上吃的干粮。”
“很好。这样一来,那孩子就毫无防备地坠入‘大梦’之中了,”泉长老走到了井台旁,俯视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这孩子身负海皇之血,如果不让他放松警惕,我们的术法可是很难起效果的——全亏了你,如意。”
如意没有说话,脸色苍白。
“今晚这事情绝密,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泉长老看着其他三个人,一字一顿,“不能让任何第五人知道。大家明白了么?”
“明白!”几位长老断然回答,毫不犹豫。
泉长老回过头,对着另外两位长老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大梦之术’是云浮幻术里最高深的一种,需要我们三人合力,趁着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间进行。大家快一点。”
“好。”三位长老联袂,围住了古井——就在那一瞬间,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间消失,那些古老的石头上发出闪耀的光芒来!
那是一圈圈的符咒,被镌刻在井上,密密围绕着井口,如同发着光的圆圈、通往黑黝黝的另一个世界。
三位长老在冷月下开始祝颂,声音绵延宏大,似是用尽了全部的灵力在操控着什么。随着咒语的不断吐出,深井里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澜,一波一波翻起,形如莲花,在月色下盛开!随着水波的涌动,水里无知觉飘浮的孩子也微微动了动,如同一个在母胎羊水里沉睡的胎儿,显得无辜而纯净。
他的脖子上挂着如意送给他的那个小锦囊,里面也有同样的金光隐约透出,一圈一圈扩散,将孩子围绕在了水里。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回头走回了前厅,掩上了门。
其实,苏摩此刻应该很开心吧?那个小小的孩子,毫不犹豫地从井口一跃而下,便以为可以抛下国仇家恨,从此天空海阔,自由自在地回去寻找他的姐姐,寻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
可是,这个天真的孩子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许的!
作为一个鲛人的海皇,背负一切的复兴者,怎能就这样抛下一切、回到一个空桑人身边去度过余生?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她,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选择存在!人心的力量是强大的——可是,一个人的心意,又怎能比得过无数人的执念呢?
“没事,他只是睡着了……在一个深深的梦境里。”她的声音轻如梦呓,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等这孩子醒来,一切就都好了……他会从梦里醒来,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
“我们的海皇会回来,我们的海国也会复生。”
“一切都会好起来。”
苏摩被困在了一个古井里,介于生死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寻找的朱颜此刻也陷入了漩涡之中,被一个晴天霹雳震惊。
“你们听说了吗?皇太子已经选好了太子妃呢!”
“皇太子?他不是失踪了?”
“呸呸,当然不是说原来那个皇太子!现在谁还关心那个人啊……我说的是帝君新册立的皇太子,白皇后生的嫡长子!”
“啊?是那个大神官吗?他……不是刚回到帝都吗?这么快就册妃了?”
“动作快得很,不愧是赶来捡便宜的。嘿嘿……昨天晚上就去了白王在帝都的府邸选妃,听说当场就下了定呢。”
“哎,那他选了白王家的哪个郡主?肯定不会是雪莺郡主……难道是雪雁?”
“那你就猜不到了吧?人家偏偏选了弟弟的女人……嘻嘻。”
“啊!不会吧?天呢……”
“真的真的。白王府那边的玉儿告诉我的,我也吓了一跳呢!”
“天呢……新的皇太子不会是发疯了吧?”
一大清早,朱颜刚刚醒来,模模糊糊中照例听到外间有侍女窃窃私语,如同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她习惯了这回事,也懒得睁开眼睛,想多睡一会儿,然而听着听着、便听到的消息震得从榻上跳了起来。
“什么?”她一把冲出去,抓住了正在低声闲聊的侍女,失声,“你们……你们刚才说什么?”
“郡、郡主?”外面两个侍女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金盆差点落在地上,结结巴巴,“您……您这么早就醒了?”
“你们刚才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昨晚去了白王府邸选妃?”朱颜一把抓住了一个侍女的衣领,几乎把她提了起来,厉声,“他到底选了谁为妃?快告诉我!”
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选……选了雪莺郡主!”
“雪莺?”朱颜的手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她?”
“是……是真的啊!”侍女喘了口气,小声地道,“昨晚消息就从白王府传出来了,大家谁都不敢相信……可今日清早帝都下达了正式的旨意,准备派御使给白王府送去玉册,这事情便千真万确了!”
“开……开什么玩笑!”朱颜失声,“雪莺要嫁给他?不可能!”
她脸色瞬地苍白,赤着脚从榻上跳下了地来,不由分说便往外跑去:“我去问问雪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郡……郡主!”侍女不由得吓了一跳,“您还没梳妆呢!”
然而哪里叫得住?只是一转眼,朱颜便已经消失在了外面。
侍女们怔在那里,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郡主和雪莺不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吗?如今雪莺出人意料地被皇太子选中,郡主难道不应该替好姐妹高兴吗?为何她乍一听说,却是这种激烈奇怪的反应?
从赤王府行宫到白王府行宫,之间有十余里,然而朱颜气急之下顾不得帝都之内不许擅用术法的禁令,赫然用出了缩地术,只是用了一瞬便抵达。她顾不得繁文缛节,越过了宫墙,瞬地出现在了雪莺的房间里。
房内香气馥郁,帘幕低垂,寂静无声。
她熟门熟路地往里冲过去,撩起帘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看到了床上的雪莺。她的闺中好友显然还在沉睡,绣金的锦缎里只看到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单薄憔悴,眼角还有斑驳的泪痕,在梦里还在喃喃喊着时雨的名字。
朱颜只看了好友一眼,心里便定了一定,气顿时平了——雪莺这种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册封为太子妃的啊!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哪是能信的?
她不想打扰好友的睡眠,刚要悄然退出,全身却忽然僵住了。
玉佩!在雪莺的枕边,赫然放着那一块她熟悉的玉佩!
朱颜颤抖了一下,弯下腰一把拿了过来,反复看着,脸色渐渐苍白——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正面雕刻着空桑皇室的徽章,反面雕刻着一个“影”字。她确定是他身边的随身物件。
朱颜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烫着了一样松开手来。“叮”的一声,玉佩跌落在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谁?”雪莺被惊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来,看清楚了来人,失声惊呼,“阿……阿颜?你怎么来了?”
清晨的光线里,她看到她最好的朋友从天而降,正在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那枚玉佩已经滑落,跌在枕边。
她知道了?雪莺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玉佩,脸色也是唰地苍白。
“是真的吗?”沉默了许久,朱颜只问了那么一句话。
雪莺转开头去,不敢和好友的视线对接,点了点头。
“是真的?你……你要嫁给他?”朱颜还是不敢相信,“你不是很恨他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疯了吗?”
雪莺不知道说什么好,纤细雪白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握紧了玉佩。昨日自裁的那一刀还在胸口隐隐作痛,然而好友的这句问话却比尖刀更加刺心。
“启禀雪莺郡主,已经过了辰时了,”寂静之中,有侍女隔着门小声的禀告:“王爷王妃说今日大内御使一早出发前来册封太子妃,眼看就快要到了——还需郡主起来梳洗接驾,耽误不得。”
话语一出,朱颜身体一颤,房间里一片沉默。
原来,那竟是真的!
半晌,雪莺才低低嗯了一声:“退下吧。”
侍女退去,朱颜站在锦绣闺阁里,看着面前的好友,脸色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雪莺被她盯着看得别过了脸去,手指微微发抖。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过了很久,朱颜才开了口,声音微微发抖,“你不是恨死他了吗?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雪莺沉默着,许久才低声挣出了一句:“我……也是走投无路。”
“什么走投无路?你明明可以逃走!”看到好友没有否认,朱颜气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我早说了我会帮你逃跑的——你……你分明就是留恋富贵、贪生怕死!太子妃这个名头、就这么有魔力吗?”
她说得犀利尖刻,雪莺脸色惨白地听着,全身发抖,忽然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阿颜,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朱颜震了一下,一时间忽然哑了,半晌才喃喃,“你做了这样荒唐乱来的事,我怎么能不生气!你……你不会是想着要嫁过去,然后再找机会替时雨报仇吧?”
“我害不害他,嫁不嫁他,与你何干?”雪莺看着好友,神色也是异样,“为什么你那么紧张?莫非……你认识那个人?”
“我——”朱颜脱口,然而刚说了几个字便顿住了。
被九嶷的戒律约束,她虽然幼年上山学艺,和时影之间却从未有过正式的拜师仪式,即便是神庙的名册上也不曾留下师徒的名分,在外界更是无人知晓——在父王的要求下,她甚至都不敢对外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和雪莺提及。
那么久远的缘分、那么漫长的羁绊,到最后,却竟然不敢与人言说。
雪莺看着好友微妙的表情,恍然大悟:“你真的认识他?”
“……”朱颜沉默着,脸色青白不定。
“难怪你那么紧张……原来你是生我这个气?”雪莺愣了一下,苦笑,“害他?你也太高看我了——他这种人,是我能害得了的?”
朱颜愣了一下,脱口:“也是!”
是的,师父他是何等人?他修为高深,对一切都洞若观火,又怎么可能会被雪莺给轻易骗了过去?
“我在想什么,皇太子他心里可是明镜也似的……”雪莺握起了那块玉佩,垂下头,“可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是主动提出了这个婚约。”
“什么?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朱颜整个人一震,失声,“不可能!”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雪莺若有所思地喃喃,“唉,阿颜,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可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别的路走了。如果不是为了……”
她说着,忽然间觉得手里一痛,那块玉佩竟被劈手抢走。
“不行!你绝对不能这么干!”朱颜攥紧了玉佩,眼神里似乎有烈焰在燃烧,“雪莺,你不能昧着良心嫁给完全不喜欢的人、葬送你自己的一生!”
“我……”雪莺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脸色惨白地喃喃,失魂落魄,“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到底是为了什么?”朱颜实在是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办法?”
雪莺沉默了许久,终于仿佛狠下心来似地,一咬牙,低声说了一句:“因为……因为我有了。”
“嗯?”朱颜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莫名其妙,“什么有了?”
“我有孩子了!”雪莺的声音细微,略略颤抖,垂下眼睛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眼神哀伤而温柔,“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朱颜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端详着好友,不可思议地喃喃,“这……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不可能!你有他的孩子了?”
一边说,她一边再看了看雪莺的小腹——虽然并凸起的不明显,但却和她消瘦的体型大不相配,的确是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的样子。那一瞬,朱颜脸色煞白,,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起,转身打算夺门而出。
雪莺连忙拉住了她:“不!是时雨的孩子!”
“时雨?”朱颜怔了一下,将正要往外急奔的身形硬生生的顿住,脸上的表情也从狂怒转为惊讶,然后从惊讶转为尴尬和恍然,颓然重新坐下,喃喃,“啊?是……是时雨的……遗腹子?”
“嗯。”雪莺低下了头,眼里渐渐有泪水盈眶,“那一次,我们偷偷相约跑出来去叶城游玩,一路上都住在一起,他天天缠着我,非要……我拗不过他,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颜心里恍然,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沉了一分,顿足失声,“你也太轻率了!怎么就这样被那小子花言巧语骗上了床?没成亲你就怀了孩子,万一被你父王知道了,他一定会……”
说到这里,她猛然楞了一下:是了!白王先将雪莺许配给了紫王内弟,后来又同意了这门婚事,显然也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否则,任凭他有多大胆,也不敢把怀着时雨孩子的女儿许配给时影!
“如果时雨还在,就算我怀了孩子,父王也只会欣喜若狂地催我们快成亲——所以那时候玩得疯,我倒是不怕的,”雪莺低声,眼神却全是绝望,哽咽出声,“可是谁会想到如今的情况?时雨不在了,我私下托了人去找青妃娘娘,写了几封信,也一直没有回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颜跺脚:“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雪莺看了一眼好友,眼里有羞愧和感激的神色交错而过,“不敢告诉父王,也不敢告诉母妃……这个孩子是时雨唯一的遗腹子,身份特殊,我生怕一被人得知,便会……”
朱颜愣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冷。
是的,雪莺终究还是信不过她。她是担心自己会把秘密泄露出去,威胁到了腹中孩子的生命,所以才绝口不提。
如果时雨还是皇太子,那么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云荒继承人。而如今局面急转直下,白王决定拥立时影、转向与青王为敌,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疑便成了一个隐患——若是被她父亲知道了,只怕也会为了免除祸患而催逼女儿堕胎吧?雪莺这么害怕,也是有原因的。
朱颜愣了半天,忽地问:“那时影……他知道这个孩子吗?”
“他……他什么都知道。”雪莺轻声,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喃喃,“他说只要我答应当太子妃,他便会保护我们母子不受任何伤害。”
“什么?”朱颜怔住了,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没发疯吧?”
“我……也觉得这事情太不可思议。”雪莺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可是,就算我不信又有什么用呢?我如果不答应他,就得被父王逼着嫁给那个老头子……到时候事情暴露,依旧是一尸两命、死路一条。”
顿了顿,她仿佛用尽了最大的勇气,轻声道:“反正都是没有活路了,我……我还不如去搏一搏。”
“……”朱颜沉默下来,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有点紊乱,思前想后,只明白了一件事,看着好友,喃喃,“那么说来,你真的是自愿的了?”
“是的,我是自愿嫁嫁给时影的。我没有其他的路可走。”雪莺苦笑着,看着好友,“阿颜,我没你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独身闯荡天下、什么也不怕。除了接受命运,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怎么会没有?”朱颜看着好友苍白憔悴的脸,心里有一种热血慨然而起,“别的不管,我只问: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吗?”
“当然!”雪莺脱口回答,眼神里有亮光,哽咽,“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怎么还会苟活在世上?这是时雨的唯一骨血!”
“好!”朱颜很少在这个柔弱的好友身上看到这样坚决的眼神,慨然道,“我可以带你离开帝都,给你钱、给你找地方住,安顿你的下半生!你何必陪葬了自己一生、去嫁给我师父当幌子?他害死时雨,你不是恨死他了么?”
雪莺停顿了一下,低声道:“他……他说,时雨不是他杀的。”
“是么?”朱颜怔了怔,脱口而出,“他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时影却曾在马车里对她亲口承认时雨的死和自己有关,心里不由得一冷——是的,当初她也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却是默认!他说的那么波澜不惊,就好像兄弟相残不过是理所当然,甚至令她都信以为真。
师父这样高傲的人,是从不肯为自己辩白的,哪怕是被举世误解、也懒得抬手抹去那些黏上来的蛛丝——可是,为什么他却独独和雪莺说了实话?
他……他难道就这么想说服雪莺嫁给他吗?!
一想到这里,朱颜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往上冲,跺了跺脚,咬着牙道:“不行!无论怎么你都不能嫁给他!”
“现在帝君都已经下旨了,我还能怎么办?”雪莺声音软弱,哀哀哭泣,“阿颜,我相信人的一生都有命数——我就要册封太子妃,你也马上要嫁给我哥哥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谁说的?不晚!”朱颜却不信,咬牙,“来得及!”
“那你想怎么办?”雪莺抬起苍白的脸,苦笑,“现在帝君已经派御史到门外了,你让我这时候悔婚出逃,父王怎么交代?白之一族怎么交代?”
“总有办法交代的……先跑了再说!”朱颜不耐烦起来,跺脚。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怀着孩子嫁给师父,心里顿时乱成一团——这世上,怎么到处都是这种匪夷所思、颠倒错乱的事情?
师父他是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想要娶雪莺?是不是在梦华峰顶接受五雷之刑后连神智都被震碎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奇怪荒唐的事情来?
不,她决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然而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听到外间帘影簌簌一动,有侍女紧张地跑进来,隔着卧房的门小声禀告:“郡主……来册封太子妃的御使,已经到了一条街之外了!王爷王妃都准备好接驾了,来催您赶紧出去!”
册封太子妃的御使?帝都的动作竟然那么快!昨夜才定下人选,今天便要册封?如此雷厉风行,真不愧是他的风格。
朱颜再也按捺不住,劈手夺了那块赐婚用的玉佩,问了雪莺最后一个问题:“他有给你玉骨吗?”
“玉骨?”雪莺怔了一下,“那是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的眼里忽然亮了一亮,忽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果然还不晚!”
“阿颜,别胡闹了!你要做什么?”雪莺失声,虚弱地挣扎起身,“快、快把玉佩还给我……大内御使快要到门外了!”
话音未落,眼前红影一动,人早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