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
文武分列西东, 持笏垂首。
汉白玉圣阶下,跪伏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臣子,他将头伏在阶下盘龙团凤的刺金长毯上, 震颤道:“镇北王恃功高而目中无人,臣礼坏乱,不知尊上, 兼北关丘狄犯难,镇北王却扣押下消息欺瞒陛下, 此等罪行当削去镇北王王爵之位, 贬为庶民,枭首以正皇威!望陛下莫再念及手足之情, 为来日埋下祸患!”
宣文帝低目, 淡淡道:“朕已使京畿严察,无牒文不得出入。你们还要朕如何?”
“将镇北王贬为庶民, 废置兵符,任命将领重整北关四十万镇北军以退丘狄!”
宣文帝未言,冷冷地望着朝中诸臣。
又一人出列,礼道:“陛下,且镇北王在逃, 此犹薪下藏火,一时不发, 来日必当为大患!”
宣文帝神色不动:“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不单单要削去镇北王王爵之位,且当大周上下张贴镇北王画像,定要将意图叛乱之臣捉拿回京!”
宣文帝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 道:“镇北王总归为朕胞弟,是朕世上唯一的手足。”
“陛下!”跪地臣子抬头,厉声道,“陛下不可再心软!今日念及血亲之情,来日便要为祸大周,孰轻孰重,望陛下慎思!”
宣文帝未答。
忽地。
殿后帘下小跑来一脸色苍白,硬压着头的宫人,连礼都来不及行,躬身俯到宣文帝耳语一阵,那宫人像慌乱极了,冷汗止不住地从额前冒。
那宫人身傍武功,不是寻常扫地洒水的宫人。
宫人说话间用了些技巧,阶下众臣,纵使练过功夫的,也听不见那宫人到底对宣文帝说了些什么。
白见容也没听见。
但他直觉出了事,暗暗觑向宣文帝,观察他神色变化。
宣文帝眉目淡淡,听宫人慌张地说事,未点头也未摇头,眉也未曾起皱,只转着拇指上的金珀扳指。
但骤地,金珀扳指断裂作了两处半环,“叮”地掉在地上。
落地那一瞬。
宣文帝倏地起身,冷声道:“散朝。”
然后竟转过身,大步穿过垂帘,离开了明德殿,留一朝臣子呆呆愣愣地站着的站着,跪着的跪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
面面相觑的众臣才敢确定下来早朝才到一半,陛下便匆匆离开了。
白见容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有同僚小心翼翼地跟到白见容身后,犹疑着问:“白大人,陛下今日提前离朝……白大人可否知晓什么?”
跟上白见容的是宣文帝的近臣。
从陛下压下北关丘狄犯边传给镇北王的消息,到陛下刻意宠信镇北王,到陛下眼睁睁看着镇北王如何目无礼数,到看着镇北王如何违逆圣旨……
陛下设计给镇北王收归兵权的戏码,白见容一清二楚,近臣也一清二楚。
所以。
陛下提前匆忙离朝,也不可能会是被臣僚劝谏触怒,不可能会是真心想要宽恕镇北王,保全他在世上唯一的“手足”。
可如果与镇北王无关,当下还发生了什么能让宣文帝匆匆离朝的大事吗?
白见容不知晓。
他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口的手势。
别宫在皇宫向东四五十里外,依山傍水,在皇陵侧。
宣文帝到别宫时,天阴下来,细细软软地下着暮春的雨,荡涤过柳梢,冲在青绿短绒似的草地上。
冲来细丝般的血,蔓延到宣文帝脚下。
宫人为宣文帝撑着伞,宣文帝碾了碾脚下草绒中的血迹,继续向前走。
雨愈下愈大。
咚咚当当击打在伞面上,嘈杂得让人耳边只有一片雨声。
宫人犹疑:“陛下,前面……”
宣文帝恍若未闻,继续向前走,宫人只能亦步亦趋连忙跟在宣文帝身侧,生怕撑伞掎斜,雨丝刮在帝王身上。
一个箭袖白衣、下摆金鸮展翅的男人穿过疾雨,直直跪在宣文帝脚下。
他将手中带血的刀插进泥土,道:“陛下,有人妄闯此处,属下功夫低微,不能御挡,望陛下速回宫中!”
男人是金羽卫中人。
宣文帝蹙眉看着他,掀了掀嘴唇,正欲回答他什么。
忽地。
一声破风锐鸣!
一支羽箭从男人后心穿过,连起一串血珠,落进雨中。
金羽卫脸上的焦急神色还未定型,便僵硬了下去。
羽箭穿过金羽卫后心,直直嵌进宣文帝脚前一寸的土中,湿透血的箭羽被雨水冲下一滴滴淡红色的血水。
宣文帝垂下头,盯着那支深入湿泥的箭。
火光涌动,铛铛的刀枪铠甲摩擦声、马蹄溅起雨水的声音,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地愈来愈近,连绵不断地自宣文帝身后传来。
一声马嘶。
一名身着轻铠的将领从马上跃下,跪在宣文帝脚下,沉声道:“属下护驾来迟,请陛下后退几步!”
宣文帝躬身,从湿泥中拔出了那支羽箭。
他抬头。
在数丈外,看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玄衣长衫,身量很高,无冠。
雨水也浸透了他,从他鬓角、耳垂、下颏滴落,薄衫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远远望着这边。
宣文帝分不清他在看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只是宣文帝到今日登基六年,从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到他短暂做了几个月的太子,再到如今他登基为帝、俯瞰四海时。
好像都不曾有谁,让他看见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仿佛那个男人生而在高处,却非出于权势、财富,或者别的什么,世人所能够拥有的事物。
像生而不该有人自不量力,挡在他身前。
男人手中一张弓和一支箭。
他引弓,却似是虚晃,好像弓弦都未曾拉动过。
但下一瞬。
箭“嗖”地擦过宣文帝的耳廓,穿入了他身后宫人的眼睛,刺透他整个颅骨。
将领骇然。
羽林军纷纷上前,将宣文帝掩护在其中。
隔出十数丈,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冷淡而清晰:“滚开。”
宣文帝在羽林军后,厉声问:“你是何人?”
男人没有回答,只向前走。
向前走。
停在那个被他一箭穿心的金羽卫身边,与宣文帝,与羽林军仅仅有寥寥数丈之距。
羽箭上弓、弓弦绷紧声细微响起。
上百箭镞锐利的尖刃、密林般交错下抵的长缨枪对着男人。
雨雾浓密,不见光亮。
像铺展开一道厚重不可逾越的幕布。
一边羽林军上千。
一边只一人。
男人拔出那柄插进泥土的刀,雨水急促,立时冲去了那刀身上的泥,冲走了刀身上的血。
宣文帝又问:“你来此处,杀朕金羽卫逾百人,可有缘由?”
男人抬了抬眼。
道:“我来带走一个人。”
“谁?”
“他是,我的人。”
宣文帝沉沉地盯着那人。
良久,他低声道:“杀了他。”
秦政又睡醒了。
每天睡觉吃饭、睡觉吃饭,秦政只觉原本镇北王好不容易锻炼出的肌肉都慢慢在他这里消减了。
真不好意思。
秦政睡得脑子发懵,抓着被子坐了半天才晃过神来。
秦政慢吞吞掀起被子,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
然后发现一件事。
这两天他揪下来逼着给他报数的那个金羽卫不见了。
更准确的说。
金羽卫都不见了。
常日里在暗处盯着他的金羽卫,大抵四五十个,现在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现在宣文帝终于发现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绝无谋反心思、还有一连串傻逼追妻任务没做的傻逼言情文的可怜男主角了吗?
那他真是。
太快乐了。
每天宣文帝半夜两点过来敦促他吃早饭,秦政已经吃自闭了。
秦政想,宣文帝可能在镇北王这个人身上目前最大的遗憾,应当是镇北王长得太高,不好处理。
宣文帝理想中的镇北王体型一定和三个月的哈士奇一样大。
这样就可以抱在腿上摸了。
前两天宣文帝要秦政坐过来。
秦政听话地坐到宣文帝腿旁边,在铺地的毯子上。
但宣文帝又要秦政坐上去。
秦政想了想,听话地坐在了桌子上。
可宣文帝又嫌秦政坐得太高。
于是秦政看了一圈找椅子。
没找着。
不知道哪个狗比把殿中的凳子椅子全撤了,只留了宣文帝现在坐着的那个。
于是秦政懂了。
宣文帝要他坐在他腿上。
秦政吓得当夜丧权辱国,主动提议把脖子上套上链子。
以转移宣文帝注意力。
是夜。
宣文帝注意力转移了。
但亲手给秦政套上链子后,端详了一番,宣文帝的注意力又回来了。
狗比皇帝。
迟早要完。
秦政赔了米又赔鸡。
当场自闭。
不过唯一能让秦政自闭期间稍微宽慰一点的是。
狗皇帝看他的眼神,确乎像是看一条三个月大的哈士奇。
或者还不如哈士奇。
宣文帝看他,像一件摆在宫里的装饰品。
秦政说不清宣文帝那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但。
只要宣文帝不想gay他,秦政就算自闭,也还能勉勉强强苟下去。
gay。
秦政一生之劫。
秦政日常长吁短叹完,准备去吃饭。
可秦政刚站起身,殿门骤地开了。
一股潮湿的凉风入门。
秦政坐在床边,扭头去看。
来人箭袖白衣、下摆金鸮振风,一丝不苟地立着。
为首两名深青色宫衣的宫人,在门口敛起油纸伞,进殿,礼道:“王爷与奴才走一趟,冒犯。”
秦政不急,问:“去哪呀?我这才在这里几天,哥哥又想送我去哪呀?”
但宫人好像很急。
“咔哒”一声,秦政手脚颈项间的细链后连着的金属机关露出。
宫人调了调那机关,细链逐渐收紧,带着秦政不自觉向宫人那里走。
金羽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臻后背,掣过秦政双手别再背后,另一金羽卫以匕首抵着秦政脖颈一侧。
好像只要秦政敢再稍微动一动,就要血溅当场一样。
秦政只能乖乖向前走。
一边走一边问:“有事好好说,外面还下雨,不能跟我说说皇帝又想让我去哪吗?”
拴着秦政的链子不但愈来愈短,还愈来愈紧。
尤其手脚处,秦政没走几步,细链便紧紧勒在他皮肉上,剐出血沿着手腕、脚腕淌下去。
秦政每走一步仿佛脚踝处便被磨掉一块皮似的。
所以秦政停了下来。
细链在他与宫人间愈发绷紧,绕在脚踝手腕上的细链也愈发狭窄,秦政指尖都泛起一种深红的紫,一片冰凉。
秦政站在原地,被匕首抵着,道:“你不说我不走。”
宫人犹豫了一瞬。
然后,门口又响起收起伞的声音。
秦政顺便侧脸去看了一眼。
是宣文帝。
宣文帝已近而立之年,可他长年身居宫中,看上去比镇北王还年轻。